程远山低垂着头，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柔软的沙发里，似乎想找到一份支撑，直到房间里的人都沉沉地睡去。
窗外的秋虫瑟瑟地低吟，透着无限的悲凉。
程远山慢慢起身，轻轻推开顾挽澜的房门。
顾挽澜的酒品很好，喝多了便安静地睡去，既不会呕吐不止，也没有胡言乱语，像极了平日好学生的作派。此时她的酒气下去了许多，脸色有些苍白，衬着微弱的月光，晶莹剔透。不知是不是在做什么噩梦，还是感到不舒服，她的眉头扭作一团，双唇紧抿。
程远山在她的床头坐下来，手指轻轻触在她的眉间，帮她把褶皱一点一点抚平，动作轻柔而仔细，像在擦拭珍贵的宝物似的。
她的皮肤细腻光滑，像上好的骨瓷般的洁白，乌黑的长发密密匝匝的，像海藻似的；房间里似乎弥漫顾挽澜特有的体香，如月光下的玉兰花，恬静而美好。
程远山努力压抑着悸动的心情，轻轻地包裹着她的心，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我只是想陪你来着……”
“程老师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
程远山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顾挽澜朝气蓬勃、纯洁美好的笑颜，像一道阳光，一下子驱散了常期笼罩在自己心头的那片阴暗。
刚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顾挽澜是怎样的一种感觉，看到小女孩围绕在自己身边，寻找各种借口转来转去，并不以为意。这些年，这样的事情也并不是没发生过，那些女孩子绕来绕去的，但都没有在自己的心头泛起丝丝涟漪。
渐渐地，他发现她转着乌黑的大眼睛支支唔唔地找理由的样子很有趣，查个资料，抄个成绩，帮他去图书馆借本书什么的……花样挺多的。
偶尔兴起时，他也会故意逗她一下，赶她离开。
这时就会看到她站在那，眼中划过一瞬的失望情绪，但并不会像有的女孩子那样胡搅蛮缠，她不恼，只会安静地转身出去，没几天，找个借口又会围着自己转个不停。
程远山想着，脸上露出浅浅的笑靥，因为平时总板着脸，这个笑靥并不明显，但在朦胧的月光下，分外清晰……
直到前段时间，顾挽澜忽然消失了，除了上课时，一脸认真地听自己讲课，私底下再也见不到她的踪影，她就这么离开了自己的生活。
他的心里忽然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好像遗失了什么，变得茫然失措，又放不下架子去打听关于她的事情，只能盼着、数着，什么时候能再给她上课，从一张张年轻的面孔里寻找那张最美好的笑脸。
他一遍一遍地在校园里乱转，希望能够不经意地相遇，随意地询问一下小姑娘在想些什么，最近在忙什么……
终于在今天晚上见到她了，却是和别的男孩子在爬墙，真是气得牙根都痒痒的，只是想把她紧紧地拉回自己身边才好。
当她顺从地伏在自己背上时，久违的温暖一下子又涌上了心头，背着她从枫树林走到西侧门的这条路便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
少女伏在他的身边借着酒醉对他说的那句话，将他的快乐推上了顶点：“程远山，我喜欢你呢，你喜欢我吗？不要走得太快，我已经在很努力很努力地追赶了，一定要等着我啊……”
当时他一下子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却在叫嚣、在沸腾。
他站在灯光下，听着秋风吹过落叶，听着秋虫哀鸣声声，却没有任何肃飒的感觉，反而觉得他们都是在歌唱，在为自己祝贺——她叫自己程远山，而不是程老师，她说她喜欢自己……他的心头一热，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依靠，自己再也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终于在人海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段肋骨。
可是当路走到尽头，自己的梦就醒了，被自己的老恩师惊醒了。
老恩师的提醒并没有错，甚至很对，很及时。
程远山开始反思，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这么不理智，由着自己的性子，沉溺在这样的小儿女情怀之中？
他们两个是不是真的合适？
他对顾挽澜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呢？是一时的欢念？还是自己认定的那个人？
两个人的差距那么大，真有可能在一起吗？
程远山看着夜色笼罩下的年轻脸庞，他拿什么来爱她呢？
她还那么小，连架都不会吵的人，那么单纯，自己能给她带来幸福吗？
……
他忽然想起妈妈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都没办法逃的，即使逃了，也会被捉回来的，人活着就要认命！”
自己的命到底是什么？
一种悲冷由心底慢慢升起，那是一种比以前的阴暗更难受的一种感觉，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程远山轻握着顾挽澜的手也一下子攥紧了。
沉睡中的顾挽澜似是感觉到了疼痛，身子一缩，想把手抽出来，动了动，没有成功，皱了一下眉。
程远山看了看顾挽澜，放开手，帮她把被子盖好。
他站起身来，复又不舍似地弯下腰，凝视着顾挽澜的小脸，像把她的一切都记在心里一样，最后终是忍不住，俯身在她的额头印下一吻，轻轻地起身，逃似地出了房间。
回到自己休息的房间，程远山的脸上还一片潮红。
天空已经有些发白，早起的清洁工已经开始忙碌了。
他走到窗前，打开窗，深秋的寒风一下子冲了进来，打在自己的脸上，一片冰冷。
寒风也一下子吹醒了他发胀的头脑，他回想起方才宋老的提醒。
程远山默默地对着自己说——再等等，等她再长大一些，也等等自己的心，看看它究竟想要什么。也许，再过些时候，自己在学术界有所建树，到时一切都会好起来了。嗯，小姑娘不是也要我等着她来追赶吗？
顾挽澜，我等着你，你也要等着我好吗？
想到这儿，程远山冷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宽慰，长舒了一口气，压在心口的大石头似也轻了几分。他小心地关好窗，趁着天色还末亮，休息一下吧。
程远山躺在床上，睡得却并不安稳，似真似幻的，自小的经历便如影随形地自脑海中翻滚而来——
程远山，如他的名字一般，出生在一片被远山环抱着的小村落。
父亲本分朴实，虽偶尔也会打他骂他，大部分时候对自己还算不错。母亲勤劳能干，承担了家里家外大部分的活计，日日操劳，从无怨言。
每每父亲喝多酒，也会无缘无故地打他，母亲就会默默无言地抱紧她，尽力保护着他，帮他去承受一切。
那段日子虽然清苦，却是程远山童年里最幸福的一段记忆。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的人三三两两都出去打工。眼看着出去打工的同乡回家时都有新衣服穿，好吃的吃，整个村子渐渐变得燥动起来，村子里一大半人都纷纷走了出去，父亲便也随着同村的老乡一起进城做了农民工。
再后来过年时，他家也有肉吃，妈妈也有新衣服穿了，爸爸也有好酒喝了，一家人的生活和乐而美满，他们会在年关时喝着酒守岁，然后憧憬来年能赚更多的钱……
直到有一天，当程远山放学回家时，妈妈急匆匆地告诉他，要进城找爸爸。
以前妈妈与曾进城找爸爸，那时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没什么，他可以很好地照顾自己。这次他也没有再意，安静地在家里等着爸爸妈妈一起回家。
再次见到妈妈，是在半个多月后，妈妈两眼肿得像核桃，面容憔悴，黑发间的一朵白花分外刺眼。
妈妈的神色有些茫然，她指着桌子上的一个小盒子告诉他，爸爸也一起回来了……
再后来，妈妈常常会发呆，她看着爸爸常用的酒杯，眼睛直直的，一看就是一个晚上。有时说着说着话的时候，总会习惯性的带出“等你爸爸回来……”，她的话就讲不下去，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脸……
就这样，程远山原本安定的生活一下子被打乱了。
爸爸去世了，妈妈又变成这样，这一切逼着程远山一下子长大了。
他咬着牙，承担起家里所有的事情，农活、家务、学业，像许多朴实的前辈一样，默默地承受着命运加注在他身上的一切苦难。
看着远处如墨的山峰，他希望自己能像那片山峰，静静地守护着村庄一样；他也能够静静地守护好自己的妈妈；就像小时候，妈妈守护着他一样。
但自己的这番关于“守护”的梦想，最终还是在一个晚上破灭了。
那天晚上，妈妈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含着眼泪夸他长大了，懂事了。然后，妈妈很认真地拍着他的单薄的肩头说，她要离开一段时间，让他自己照顾好自己，等着她回来。
那时的程远山不过十几岁的孩子，一个人在家懂事地自己照顾自己。
偶然的机会，从村里人的议论中知道，事情的始末。
原来父亲在工地做事。一天早上，和往常一样同另外七个工友一起坐上工地的那种简易电梯准备上工，谁知电梯的缆绳出了问题，载着人的电梯厢从三十几层楼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
开发商连同包工头对于处理这类事件似乎很有经验，马上封锁了消息，然后把连同母亲在内的八名死者家属安顿在一间宾馆里，好吃好喝却不能与外界联系，然后软硬兼施地拿出一份工伤正常死亡善后抚恤终结的合同，逼着他们签字方可离开。
八个人中，先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人，当场签了字，放弃一切权利，拿着二万元走了；然后第二批“做了下思想工作”也拿着二万元走了；最后只剩下妈妈一个人在那里坚持，不同意这样的处理方案。
但坚持又有什么用呢？胳膊终是拧不过大腿的。除了妈妈，谁都不知道其间还有怎样的波折。最终妈妈也拿到了二万元和一个盒子回村了，可那个盒子里究竟有多少是父亲的骨灰呢？谁也无法知道。
只知道父亲的死亡原因是违规操作……他的一条命只值二万元……妈妈不服，想要讨个说法，找个能讲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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