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安静地守着空无一人的家,等着妈妈,等着妈妈把那个理讲清楚了就回来。
但最终他等来的是形容槁枯、失魂落魄的母亲。是出去寻她的村长送她回来的。
村长把妈妈带回家,看着半大的程远山,张了好几次嘴,最后留下一句话:“你妈妈疯了,留在县里的大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送回来了,这回你可要看好她,再也别出去乱说话了。”
两行浊泪从母亲布满皱纹的脸庞划过,她咬着牙却没有说一句话。
程远山默默地帮母亲收拾干净,为她做了一碗热热的荠菜肉丝面。
捧着热气腾腾的面,母亲用布满血丝的眼看着他很久,神色木然地说:“我是疯了,怎么能跑去和杀人犯讲道理呢?可是我不服啊,不想让你爸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就没了啊……”母亲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得撕心裂肺。
当第二天天亮时,程远山看看空荡荡的房间,仿若自己独自守候的每个清晨一样,他不禁怀疑昨天的经历,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场梦,妈妈根本还没有回来。
但灶台上一碗已经坨掉的面告诉他,昨天的一切不是梦。
……
再次见到妈妈依然是被村长送回来的,不过这次她再也不会哭出来了,再也不会“乱说话了”……
——妈妈在天不亮就跑到爸爸摔下去的地方,纵身跃下,也许她认为,这样做便可以找到父亲,带他一起走……
从此,程远山便孤独的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
所幸的是,没多久,他便收到了一张知名学府的录取通知书。
这张通知书,曾经承载着一家人的希望。
但是现在,他不想去了。
对于前途他没有任何考虑,对于这个社会他已经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厌恶情绪。
但因为他是贫困县的第一名状元,县里的教育局十分看重。于是村长再次登门拜访,做他的思想工作。告诉他,他是父母的希望。
可是父母都不在了,哪来得什么希望呢?
村长好说歹说,他依然沉默以对。最后村长一拍桌子,这是一项政治任务,你想不想去都要去,亲自把他押到了学校。
开学第一天,著名的实业家带着一大笔的奖学金发给刚入学的特困生。
他便这样被请上了奖台,在刺眼的阳光下,看到了那个让父母先后离开的始作俑者,告诉世人“父亲因为违规操作,可以得到二万元的抚恤金;母亲乱闯施工现场,念在精神错乱不予追究责任”的那个人,他带着一脸伪善笑容,递给他一只红色的信封。
校记者团的学长让他捧着那个大大的红包和实业家合照,校长催着他鞠躬感谢那人的“帮助”。
他木然地看着手中的红包,仿佛看到那个装着父亲抚恤金的白色信封,慢慢被父母从高处跌落时的鲜血染红,他拿着红包的手像被炙烧了一般,拿起红包扔在了那人的脸上,不顾全校师生的诧异目光,离开了那里。
他来到已经被高楼大厦取代的那片工地,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
他很想知道,他们有谁知道,脚踩的这片土地,曾经先后被两滩鲜血所浸染,一次是八条生命,一大片,在木屑与钢铁之间,分不出骨与肉,只是那么红红的一片;第二次是一条生命,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一个亲人,骨头已经碎了,但肉还完整,孤零零地泡在冷了的血中,等着天亮被人发现,带回儿子面前……
他走进那座高楼,站在电梯里,一遍又一遍地按着电梯,从地下二层到地上五十八层,一遍又一遍,想要体会一下父母在生命终结时都想了什么……
也就是在那里遇到了来这里办事的老恩师宋学敦。
宋学敦看着那个神色迷茫的孩子,瘦弱的身影让人心中不忍。
他动了恻隐之心,一向不管闲事的老人家拉着孩子在楼外的花坛边坐下,安静地听完孩子的故事,然后问他要不要跟着他学法律,去学刑法,学民法,学劳动法……都可以用来为自己的父母申张正议。
老教授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说:“我们国家的法治进程还需要进一步推进,不断完善,如果我们一起努力,总有一天,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
程远山紧抿着嘴,看向这位慈祥的老人,在心底也种下了一颗希望的种子,就这样他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他从那所学校退学,他无法忍受每天经过的图书馆边上,黑色的奠基石上刻着那个企业名字,无法忍受用一种感恩戴德的样子去接受那个人的钱,无法忍受与他相关的任何东西……
在老教授的资助下,他复读一年,重新考取了宋学敦所在的学校,在他的帮助下一步步努力,终于有一天,他凭借着自己学到的知识,将那个伪善的人绳之以法……
在父母的坟上哭了很久之后,积在心头多年的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他抬起头来,仰望蔚蓝色的天空,更加坚定了必须让自己强大的念头。
循着宋学敦老先生的足迹,他尽自己所能地不断前进着。
对他来说,宋学敦先生是教授,更像是父亲,给予他的是一种全新的生活;他能回报给老恩师的便只有努力,不辜负教授的期望……
程远山梦都是孤独的,泛着陈年的酸涩。
他睡得极不踏实,最终停止在家乡远山上的两座土坟前。
在那里,依然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站着,泛着森森寒意,直刺骨髓,是高校的阳光依然无法温暖的……
他揉了揉有些胀痛的额头,坐起来,看看窗外,天已经大亮了,方才想起他和顾挽澜休息在宋老家中。昨晚小姑娘醉成那样,也不知今天会不会不舒服。
一开房门,程远山险些与正在门前徘徊的顾挽澜撞到一起。
显然她早醒来了,想要来叫醒程远山,又怕过于唐突,进退不得。
小姑娘已经收拾得神清气爽了,见到程远山出来,眸中闪过一些雀跃,脆生生地笑着冲他打招呼。
程远山点点头,看看房间,宋老夫妻都不在了,只有小阿姨在为宋老收拾书房。
顾挽澜带着飞扬的神采,欢快地对程远山说:“在找宋教授和师母吗,他们出去散步了,走的时候交待过了,等你醒了我们直接走就好了;宋老还特别交待,等你的报告写好了拿来给他老人家看下。”
看她那自来熟的架式,应该和宋老夫妻相处的不错。
老人家生活规律,这个时候正是晨间散步的时候。二老能把家都交给顾挽澜了,看来应该对她印象不错。
程远山想想也没多说,和小阿姨打声招呼就领着顾挽澜出来了。
程远山看着顾挽澜红扑扑的小脸心也放下来了,刚才还在想她喝那么多酒胃会不会不舒服,看来应该没什么问题,轻声问:“吃早餐了吗,要不要先去喝点稀饭暖暖胃,还难受吗?”
顾挽澜一听这话,迷迷糊糊记着些昨晚的事,有些脸红,低下头小声说:“还好,一大早师母就先让我喝了些白粥的……程老师,我去陪您吃早餐吧……”
程远山见她真的没事了,又习惯性地扳起他的扑克脸哼了一声:“还好意思说,脸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人还没长大呢,喝那么多酒!”
顾挽澜实在不知怎么解释,想想一觉醒来,发现躺在宋老家的客房,确实是挺丢人的。那可是法学泰斗的家,居然成了一代醉鬼的酣睡之所……不过还真是托了程远山的福,否则平时想要宋老一个签名都不容易,想到这里不由得嘿嘿笑了起来:“真不好意思……不过,喝醉了居然能睡到宋老家里来,就是说给罗小莉她们几个听,怕是得羡慕死她们了……”
程远山看着顾挽澜的笑脸也有些无语,现在的小孩子想法怎么和他的差距这么大呢?看这架式还打算到处宣传一下“光荣史”不成?
他只好悔人不倦地警告顾挽,澜以后再也不许这样喝酒了,作为学生,好好学习是最重要的。
顾挽澜如小鸡吃米般地频频点头,认错态度良好。
两人正热闹地说着,忽然看到迎面走来一脸焦急的罗明辉。
罗明辉随然身材微胖,但一直走阳光暖男形象,长期把自己打理得“风流倜傥”,只是眼前的形象似乎有些与以往不同:平时油光闪闪发型像团鸟窝似的,有几根甚至在寒风中搞笑地舞蹈,下巴上的胡茬泛着青色,衣服居然也没有换。
他急走几步,一把打过顾挽澜来上下打量起来,然后紧张地问:“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顾挽澜不明所以,被问得一脸莫名其妙:“他能把我怎样?你想问什么?”忽然转念明白了罗明辉的意思,小脸一红,啐他一下,粉拳一扬,重重地打在他的胸前:“瞎说什么呢,就你这么龌蹉的人,才会有这么龌蹉的想法呢!”
程远山在一旁听着,原来的扑克脸这时有更冷的趋势,把一旁的顾挽澜惊得一把拉开罗明辉,忙向他解释:“罗明辉,你想什么呢,昨晚程老师和我住在宋老的家里,两个房间!没想法了吧!”
原来罗明辉昨晚也是喝多了些,程远山让他走,他就走了。回到家里倒头就睡,大概四五点钟天刚亮,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自己怎么这么糊涂,把顾挽澜就那么交给程远山呢?
虽然他们仅见了两次面,罗明辉直觉就不喜欢他,总觉得就算自己配不上顾挽澜,但程远山那种阴郁的性格也不是顾挽澜的良人。顾挽澜是被他一时迷惑,但他这个青梅竹马的哥哥有义务一定要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