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一个晚上，馒头似的半个月亮挂在天空，唐山溪桥别墅的电灯，象一群魔鬼的眼睛发出银灰色的光亮，藤萝架下的几盏电灯也打开了，在月光的照耀之下，好像摇摇欲坠的残星。西山马路上的鬼子哨兵，接接连连一直站出半里多路。

别墅的大客厅里布置得很华丽，除了不久以前装上的大吊灯之外，还挂了一张中国的古画，明朝画家画的“山雨图。”据说这是步兵团团长岭南最心爱的东西，一直秘藏在箱子里，只是为了迎接他的长官昨天才悬挂出来的。对面，挂着一幅日本油画，画的是世界闻名的富士山，这座死了的火山，被埋在冰天雪地之下。

岭南坐在“山雨图”下面的沙发里，坐在“火山”下面的就是岭南的长官师团长原田。两个人的身材都很矮小，跟宽大的沙发很不相称，客厅里更显得空空荡荡，他俩好像大海里的小鲨鱼一样。

岭南在原田的面前，比在冈村的面前还显得拘束，他手里的纸烟已经燃过半截，烟灰还原样地挂在上面，不去吸它，也没想把烟灰弹掉，静听着原田的谈话，并且聚精会神地准备回答他突然的发问。

原田是个很固执，或者说是个很矫揉造作的人，没跟任何人开过玩笑，老是用一本正经的态度，谈一本正经的问题他静默了一会儿，忽然扭头叫了一声：“咖啡。”

岭南随手按了一下电铃，这时候，他的烟灰才轻轻地掉在地毯上，随后把快烧到手指的烟头，丢在烟灰缸里。

原田喝了一口咖啡，耸了耸嘴角说道：“你是怎样向冈村方面军司令报告的？”

岭南坐正了些，毕恭毕敬地说道：“冈村司令很称赞一一七师团的战绩……”岭南刚说了一句，原田就摆了摆手，慢吞吞地说道：“我不是问这个，最好谈谈你是怎样提出你的意见的。”

“我并不象冈村司令那么乐观。”岭南本想介绍一下冈村对形势是怎样乐观的，但是转念一想，这未必合乎原田的意思，就马上改了口：“他认为治安情况好多啦，我却认为这不过是表面上的现象，实际并不是这样。”

“怎么是表面现象？你是不是向司令报告得很具体？”原田又喝了一日咖啡，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纸烟，在手里搓来搓去。

“是的，我说得很具体。经过这第四次治安强化运动，八路军的重要根据地——梨花峪，被我们摧毁了，那几已经没有八路军的踪迹，治安情况很好。蟠龙山的情况也是平静的，那儿也没有大股八路军的活动。”

“是你听下面报告的，还是亲自视察过？”

“我去视察过。四月底，我们包围了梨花峪的第二天，就到那儿去听了详细的报告，并且检查了几个被我们摧毁了的山洞，那里不可能再成为八路军的根据地。这的确是很重要的战绩。蟠龙山的情况，我是听佐佐木汇报的，可以说，那儿和梨花峪差不多。但是，这只是从表面上看。”岭南有个经验，原田很喜欢在别人说话中间插进新的问题，所以他在准备说明一个相反的情况的时候，略略停顿一下，等待原田的插问。他看看原田正在划火柴，点他那支掇弄了半晌的纸烟，没有插问的意思，才又接着说下去。“实际上，八路军并没受到致命的打击。半个月以前，我们在滦河沿上的柳塘遭到一次很大的失利，唐山以北的公路上，我们的两辆卡车遭到射击，战死两名……”

“是不是整个指挥上有错误？”原田打断了岭南的话，隔着眼镜望了望他；“是不是有了战绩，在整个指挥上就松弛了？”

“不！”岭南本来不敢对原田有任何反驳，但是当默认的结果比反驳还要糟糕的时候，他不得不反驳了。“我从来就是这样认为，八路军没有受到严重打击，不能从梨花峪、蟠龙山看整个地区。我方才说的情况表明，八路军退出旧的根据地，又进入了新的根据地。冈村司令也曾问我，八路军转移到哪里去了？我说，转移到深山区了，还有一部分转到地下，跟老百姓混在一起。这给我们今后的工作，带来很大困难。”

“你向冈村司令讲过你的意见吗？”

岭南抽出一支烟，模仿原田的样子，也在手里撮弄。“讲过。我的意见是，不给八路军留下新的根据地，在山区，要彻底剔抉，破坏革命军队和八路军的地下组织，实行民匪分离，岭南笑了笑。显然，他对自己所讲的、冈村并没有表示同意的意见，是十分自我欣赏的。

“具体的意见呢？”原田说着站了起来，走到“山雨图”的前面，摘下眼镜看了看，回头问岭南说：“这是战利品吗？”

“不是。是一个经理送来的。”

“好，这是中国的珍宝。那张富士山最好换一张水墨画，有没有雪舟的作品？要显示出日中两国同文同种，才好实现共存共荣啊！”岭南答应着。原田又露了露他的金牙，转回身来说道：“你的具体意见是什么？”

岭南看看原田没有坐下去，也只好站着讲道：“我认为，应该在长城线上，满洲国的国境，造成真空，造成无住地带，不给八路军占据深山区域，这样可以确保满洲国和关里地区的治安。其次，要逐渐扩大治安区，对通匪的老百姓严加治罪，让居民和八路分离，这是绝对必要的。”

“冈村司令同意你的意见吗？”

“好像不很同意，他说，方面军还要再研究，然后作出决定。”

原田这次是真的笑起来了，他那个有点儿象猴子的脸上的肌肉，移动了位置，两个嘴角向上挑动。这个表情，好像猴子受到了惩罚。他走回原位，坐在沙发里，拿起一个苹果，慢慢地削皮。岭南不知他的笑容里包含着什么内容，是福是祸，心里有点儿紧张，仍然站在当地等待原田讲话。

“坐下！”原母用削苹果的刀子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岭南奉命坐到原处。“冈村司令同意你的意见。”

原田用小刀扎了一片苹果送到嘴里，直到把它咽下去才又说道：“前天，冈村司令把我叫到北京。他说，从表面上看，关里地区没有大股八路军活动了，但是扒开一层皮，可以看到，里面是通红的。关里，是满州通向华北的走廊，是满洲的前哨，是华北、华中战区的后方。这里的治安，必须确保。冈村司令同意你的意见，在长城线上，制造无住地带。”原田又把一片苹果吞下去，放下苹果刀。“你说说看，怎样执行方面军的决定？”

岭南对自己的意见受到冈村重视，并没感到惊奇。当冈村说“方面军还要再研究”的时候，他就断定冈村不会研究出更好的办法，他之所以那样说，只是不愿意被下属的意见所摆布。岭南自从向冈村作了报告之后，考虑了两三天，已经有了一个具体计划的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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