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同志能够拼刺刀打冲锋吗？”

“为什么女同志不行呢？可是得要有鞋穿。”

“象你这么年轻的姑娘去扛枪打仗，嗳，吃得了那个苦吗？”

美子实在有点儿厌恶起来，冲口说道：“你咋光会说这些话，对军鞋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美子还要往下说，忽然发现洞口有几个穿皮靴子的脚走过去。张恺说道：“外头有敌人！”

“这回你更有理由不给鞋啦！”

时间，对张恺来说好像是无所谓的，可是对美子来说，好像每过一秒钟都要在她的心上增加一块石头。射进洞口的一线阳光，如同钟上的时针，用不可忍耐的缓慢的速度，从西墙移到东墙，又逐渐移出洞口。

“张恺同志，天黑啦，咱们去找军鞋吧！”

“不行，敌人还没走。敌人要是走了，会有人喊话的。”

美子有点儿不耐烦起来，用责备的口吻说道：“好，你不想出去我出去，你不敢作主我作主，告诉我洞子在哪儿，我自己去拆。张恺同志，你是什么时候让敌人吓破胆的？”

张恺让美子将了一军，也透出一点儿火性，说道：“好，我作主。你别以为我是胆小鬼，不过我告诉你，莽撞不是勇敢，不能去找无谓的牺牲，等我去看看情况再说。”他答应美子，只要敌人一撤，立刻找出六百双鞋，连收条都不用打。

美子有几分高兴起来，说道：“一块儿走。”

“不行，你是赤手空拳的人，老老实实呆在洞子里，听我喊你再下山。”

美子在一个还算得上“沉着勇敢”的人面前，不好过分执拗，只好坐在洞子里等待他的消息。张恺握着他那个小橹子枪，出了洞口，往下坡走去，这一去象石沉大海，老半晌没有动静。美子心想，不行，如果张恺趁机会转移到别处去，岂不是把自己关在闷葫芦里吗？她刚想爬出洞子去找张恺，就听到洞口外面传来张恺的声音：“杨同志，出来吧，没事啦！”

警报“解除”了，美子心里感到轻松，今天夜里就可以带上六百双鞋送蛰二营去。但是她刚刚出了洞口，就从两边溜过一个鬼子和两个伪军，发出了尖利的叫喊：“不许动，举起手来！”

美子看到，这个意想不到的，却又是时时刻刻准备发生的情况，心里明白了，自己被张恺出卖啦。张恺就在敌人的中间，两个肘子被绑了起来。这个自称不是胆小鬼的人，在几分钟之内变成了一个肮脏透顶的败类。她狠狠地瞪视着张恺，鄙夷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叛徒！”

张恺是怎样叛变的，是怎样从一个人变成了一只狗，美子不屑于去猜想，总之，他成了一个被绑了手臂的敌人。

美子很快把张恺忘掉了，没有完成任务的痛苦占据了她的心。她想起梁县长交代任务的时候说的话：“任务既然交给你，就相信你一定能够完成。”也想起跟三江告别的时候自己说的话：“一切放心，我知道一个革命战士应该怎样对待工作。”但是，辜负了梁县长的信任，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这时候美子才明白，作为一个党员，不光是要坚定，要勇敢，还要在最困难的条件之下，想尽一切办法完成工作任务。现在怎么办呢？只有希望小吴安全地把六百双鞋送交钱营长，洞子里的鞋，不让敌人发现，由别人送到部队上去。

美子被敌人带着走下山坡的时候，她看到了一片惊人的景象，梨花峪被几百处火光照得通红，浓烟遮没了梨花，火舌吞蚀着一切，山头上的敌人点起了篝火，山沟里还响着稀稀拉拉的枪声。她走了不远，看到坝坎底下一个洞子被扒并，没烧完的军鞋散落在烧焦的土地上。她的眼里立时冒起了金星，对张恺这个叛徒生出万分憎恨，多少双战士们急等穿用的军鞋，是多少个妇女千针万线缝起来的，可是张恺宁肯把它暴露给敌人，让它烧掉，也不肯让战士们穿上这些鞋去消灭日本鬼子和伪军。她恨不得对张恺进行一次严厉的审讯，但是张恺不过是连审讯都不值得的一条蛆虫。

在通往山下的路上，在烧焦了的梨树林里，在倒坍了的草房旁边，躺着几个伪军的死尸，也有牺牲了的同志。美子好像看到，这儿曾经进行过你死我活的斗争。她想，送军鞋的任务是不可能由自己去完成了，那么现在的任务是什么呢？想来想去，还是要继续跟敌人进行斗争。但是，她没有大枪和手榴弹，没有上级的指示和帮助，她的唯一的武器，就是自己的生命。于是，她给自己下了一道命令，要把自己的生命作为武器，狠狠地打击敌人。

敌人把美子和张恺带到西大寺，这儿是敌人进攻梨花峪的指挥所。另外两个鬼子，把美子带进一间破布烂纸成堆的屋子，贪馋的大笑起来，要对美子进行审讯。

“你的洞子里，什么人的有？”

美子瞪了鬼子一眼没有开口。

“八路，八路？”

美子仍旧没有开口，鬼子却哈哈大笑起来。

“你的……蟠龙山复仇团的是不是？你要给八路领军鞋的是不是？你的八路让皇军消灭啦，通通的消灭啦！”

美子明白，张恺这个叛徒，在生的诱惑、死的威胁下面，把最后可以出卖的一点东西都奉献给敌人了。至于八路被消灭一说，不过是个天大的谎话。她义正词严地说：“我是蟠龙山复仇团的，我要给成千上万死在你们手里的中国人报仇。这个任务我没有完成，可是中国人民一定会狠狠地消灭你们。说到八路，我告诉你吧，你们要想消灭他们的时候，那你们连他们的踪影都看不见，可是他们要消灭你们的时候，你们就休想逃出他们的手心。”

鬼子并没因此生气，让人把张恺带过来。张恺进来了，胳臂上的绳子已经被解了去，萎萎缩缩地站在一旁，鬼子问张恺道：“哪里还有八路的洞子，说实话，大大的有你的好处。”

张恺偷偷地看看鬼子，又看看美子，当他看见美子那副严肃、愤怒的脸色的时候，打了一个冷战，低下头去，没有说一句话，朝门外走去。

“叛徒，不准暴露！你敢暴露一根草，也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张恺仍然没有作声，被一个鬼子和两个伪军押着出了大门。

鬼子对美子说道；“看的明白？你的同志自由啦，你的放明白点儿才好！”

“自由！”美子鄙弃地说道：”你们杀害了成千上万的中国人，血洗蟠龙山，火烧梨花峪，说什么自由，你们的自由，不过是畜生的自由……”

美子还要往下说，可是这个鬼子再也忍耐不住了，倏地站了起来，两腿劈成一个“人”字，气势汹汹地吼道：“我的不信一个黄毛丫头，这样的钢牙铁齿，你的是铁人，我也要把你碾成碎块！”

“这不值得你吹牛，你可以把我的骨头磨成粉，可是你碾不碎一个中国人的心！”

美子的话使鬼子气急败坏，眼都瞪圆，脸都憋红了。这个鬼子朝门外大喊一声：“来人，灌！”

立时进来两个矮矮的鬼子，提来一桶水，不由分说，把美子绑在一条破板凳上，一桶凉水朝美子灌下去。美子呛得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几时，才又苏醒过来，那个鬼子仍旧站在她的面前。

“怎么样？我劝你，统统的说出来，你不说的不行，我一定要从你的嘴里问出一口供。”

美子用极其愤怒的声音回答了他：“那，你有这个自由。可是，我是不是告诉你，这是我的自由。”

鬼子没有再往下问，摆摆手，另外两个鬼子把美子带到后院一间厢房里，锁了起来。美子坐在冰冷的地上，回想着这一个不平常的夜晚，她感到对敌人的打击还很不够，应该让敌人发疯，让敌人发抖，应该用驳不倒的真理，象钢鞭一样打在敌人的心上。

第二天天刚亮，门被打开了，两个鬼子走进来，美子想用夜里想出的语言向他们开一通火。但是鬼子并没有审讯她，而是把她架出大院，扔上一辆卡车，车上除了美子，还有另外两个被捕的同志，他们三个人被塞在几个大箱子中间，绑住他们的手脚，让他们没法跳车逃跑。不知为什么，张恺没在车上。车一开动，押解他们的鬼子跳到驾驶台里去了。美子左右看了看，低声问旁边的人说：“你知道张恺吗？”

“听一个伪军说，鬼子把他打死在洞口上了。”

美子显出几分高兴，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就是敌人给他的自由！”

“不许说话！”那个押车的鬼子狠劲敲了敲驾驶台后面的玻璃窗。

卡车出了南山口，梨花峪的虎背山，象一只要跳起来的猛虎，蹲踞在那里，渐渐地向远方退去。美子扬着脸，仿佛又看到了蟠龙山，看到了杨家百户，看到了自己的同志们，看到了三江。她心里想，如果我还能够见到你们，跟你们一块儿斗争，那时候，我会多少有了一点几经验，会比较好地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如果我不能再见到你们，我没有完成的任务，就由你们替我来完成吧！

卡车朝着丰镇的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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