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荣刚要端起碗来喝糊涂，办事员王长胜走了进来，脸色不大好看，周玉荣一看事不好，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起来，怎么一到家他就知道了？只听王长胜说道：“二大褂子，原来你跑到黄崖口跟治安军穿一条裤子去啦，你是几时跟他们勾搭上的？”

周玉荣一听揭了自己的老底，先自矮了半截。他疑惑，难道办事员真有耳报神吗？其实，倒不是办事员有什么特别的情报，乃是邱区长刚从黄崖口回来，路过狗儿峪，特地把周玉荣的情况告诉了王长胜，让庄里把他管制起来。

“嘿嘿，我这个人是黑子红瓤，跟治安军一点儿瓜葛也没有，井水不犯河水。只不过那天去赶集，碰上，碰上一个熟人把我拉去喝盅酒。你看我多倒霉，可巧就让八路军拿住啦，嘿嘿嘿……”

老伴儿这才醒了腔：“老七百二，原来你跑到黄崖口去给我闯祸，让八路军逮住啦，怪不得一回来就拿我出气呀！”

周玉荣听了老婆的话，真的发了火，又不敢当着王长胜的面发作。心想，晚上没人的时候，非得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可。

王长胜不想跟周玉荣白费唇舌，你讲一百句，他连一句也不听，干干脆脆地给他定一条规矩：“二大褂子，废话少说，从今以后，不许你乱跑，要出门到村公所去请假，不准假不许离开狗儿峪半步。”

“嘿嘿，我没作过啥坏事，要不信由你去调查。八路军都宽大了，嘿嘿，不许出门，可，可是八路军没有这个政策呀……”

“算了，周财主，我告诉你，这是邱区长的命令！你要不服，等他来了跟他去说。反正不经允许离开狗儿峪是不行的。”

王长胜走后，老婆又吵了起来。周玉荣看着等晚上再教训她是来不及了，一把拉她到了里屋，唧唧咕咕说了半晌，老婆这才消了气。

打治安军的战役，轰轰烈烈地展开了，胜利消息不断传来。黄崖口据点拔掉之后，亮甲坨、张庄子又被拿下，人们高兴得合不上嘴，积极地投入支援前线的工作。狗儿峪的形势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人们有的上了前线，有的在忙着后方的勤务，对周玉荣的管制就有点儿松懈下来。

周玉荣本来象个气球一样，打满了气会跳一丈高，泄了气就如同一张破狗皮。潘林辉给他打了点气，他就跟高百禄到了黄崖口；八路军把他逮住，他就垂头丧气；王月华的一场谈话，把他这个泄了气的气球又吹了起来。他趁大伙一松劲，就想到怎样跟潘连顺去挂钩。

在狗儿峪，周玉荣只有一个“朋友”，叫作刘二虎。刘二虎是个二混子，虎头虎脑，天不怕地不怕，所以得了这么一个浑名。他爸爸刘慎行原是狗儿峪的首户，跟周玉荣有点儿来往。刘慎行一死，刘二虎吃喝浪当，把家业败个精光，仗着过去一点儿世交，常去找周玉荣求求借借。周玉荣本是看着一根草比几十年的交情还重要的人，可是刘二虎来得硬，如果不满足他的要求，他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一次，刘二虎向周玉荣借粮，周玉荣以程粮吃光了、新粮没下来为借口，把他推出门外，于是周玉荣的柴禾垛着了火，烧掉二百多斤柴草，周玉荣象从身上挖掉一块肉，两天没有睡好觉。他知道这是刘二虎干的，想告他一状，告他个放火行凶、趁火打劫，但是转念一想，一无口实，二无干证，状是告不成的，就算打赢了官司，刘二虎是个穷透了气，无法无天的人，惹急了他，说不定会毁你几十亩青苗，烧你几间房子，那不是捞了一把米丢了二斗粮吗？他想来想去，还是捏着鼻子给刘二虎一点儿周济。所谓“朋友”，就是这么来的。这叫作“不打不成交。”

周玉荣把刘二虎找来，冒着老婆吵架的危险，想答应给他二升米，求他去蟠龙出找找潘连顺，话还没出口，他立即想到，二升米足够一个人七八天的口粮，于是改口答应给他二升高梁。刘二虎听说有利可图，至于是二升还是二斗，事成之后就由不了他啦，加上这也是他的根性，所以就答应了。周玉荣又跟二虎低声讲了半晌，怎么说，怎么办，按照潘林辉的指教说了一遍。

“嘿嘿嘿，形势一变，你会有斗大的饽饽吃的。”

这天，刘二虎背上粪箕子，绕道儿来到蟠龙山，他不敢进庄，在庄外头转了几圈儿，在南山坡上找见了潘连顺。潘连顺一个人在那儿摘枸杞子，看见刘二虎走过来吓了一跳。

“二虎，你来干什么？”

“惨案之后就没见过你老人家，来看看你。”

“没吃的了吗？我们比你还困难哪！”

“不。表叔！”刘二虎单刀直入地说道：“你认得我们狗儿峪的周财主吗？他想跟你多多来往，有啥事互相照应。听说治安军是蒋介石派来的，别看现在失了点儿利，这叫作先苦后甜，将来咱们是吃干饭是喝粥，那还用说？就看他们啦！”

潘连顺听了刘二虎的话，出了一身冷汗，摇了摇头说道：“二虎，这是啥地方？潘大金要是知道，还不把我宰了？大惨案没死，这条命就是白赚的啦，我认命，命里该喝稀粥，就别强求吃干饭。我纵有望海的心，也不敢在江边站哪！”

刘二虎听得明白，潘连顺不是入不了垄，只是胆小怕事，就又进逼了一步。

“表叔，八路军要是得了势，你还想喝稀粥吗？依我说，你跟周财主照应着点儿自有好处。你想，一不要你出粮，二不要你纳款，三不要你当兵，你有啥怕的？只要你能办到的，多少尽上一分心，将来天下大变，也不会有人说你吃现成饭哪！”

潘连顺听刘二虎这么一说，心眼儿也有点儿活动起来。他想，鬼子成了事，不会从鬼子身上得到什么好处。要是蒋介石真能统一天下，那岂不是神佛睁眼，财神下界吗？

“二虎，我是个没能力的人，出不了什么力。现在这个世道我看不清，要是蒋介石明儿来，明儿我就磕着头去迎接。你先回去吧，哪天蒋介石有了确信，你再来告诉我。现在你可别给我惹事啊！”

二虎看潘连顺有了点门，又不敢下水，怕他日后变挂，向八路军告发，就吓唬了他几句：“表叔，我是除了裤子没家当的人，在八路军眼里我是基本群众，在周财主眼里我是个后辈朋友。我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谁要是想出卖我，我可是翻脸不认人的。”

“二虎，你走吧，我跟谁也不说。”

刘二虎背着粪箕子走了。

周玉荣听了二虎的回话之后，对潘连顺有点儿怀恨起来，潘连顺看见钩子不吞食，糊里糊涂看不开事，不知道鬼子也好，治安军也好，蒋介石也好，都是一码事，一心认准姓蒋的，眼前这个局势，到哪儿给你找姓蒋的去？周玉荣本想在潘林辉面前立一功，功不但没有立成，还白搭了二升米，确实有点儿恼火心疼。

晚上，周玉荣的老婆心疼那二升米，又是“二百五”呀，“七百二”呀，骂了好半晌。周玉荣正在没好气，也回了她一句：“老娘们家就是眼光浅，今年白搭二升米，说不定过后

会回来五亩地。”老婆最不耐烦老头子当面顶撞，又加了一点儿油骂道：“你眼光远，让泥腿子们管制！”

周玉荣真有点儿发火了，但是却把声音放低，说道：“今天他们管制我，过后我就会管制他们。到那时节，不能一账顶一账，少说也得要它个月利三分。”

周玉荣说得老婆快要入港的时候，王长胜走了进来。

“二大褂子，到村政委员会去一趟。”

“啊，啊？这又是为啥？”

王长胜一面催他走，一面气愤地说道：”你到黄崖口之前，到底到哪儿去啦？”

“大外甥家。”

“算了吧，你是到丰镇认老子去啦！”

周玉荣一下子走了真魂，这件事王长胜怎么会知道的呀？他象被剥光了毛的一只癞狗，在村政委员会的审问下，再一次现出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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