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们，到大部队上来吧，咱们一块儿去打据点，消灭敌人，东过滦河，北出长城，一块儿给蟠龙山报仇，给全中国的受害者报仇，一块儿去解放比蟠龙山苦上十倍的热南人民，你们愿意不愿意？”

“愿意，愿意！”复仇团的人们齐声喊起来。

“钱营长，从前天起，我们就跟定了你。”听口气象长兴说的。五河听着激动起来，向钱营长行了一个军礼。

“钱营长，参加大部队没问题，但是请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吓，小伙子还有条件？”

“准许我自己去立一功。”

“好极啦，你说说，立什么功？”

“还有二十九个敌人没有消灭，我要去消灭他们。”

“为什么只消灭二十九个？”，钱营长是最善于了解战士心理的，可是对五河的二十九个有点莫明其妙了。“那，消灭了三十一个怎么办？”说着大笑起来。

“我夸下海口，要消灭三十个，这次让我打死了一个鬼子，所以，所以是二十九个。”

“啊，原来是这么立功，那还是跟大家一块儿去立功吧。既跟了我，就得听我指挥，不能乱行动啊！舻钱营长很喜欢五河这个性格，拍拍他的肩头说道：“小伙子是个好样的，可不能闹个人英雄主义呀！”

钱营长特别高兴，二营增加了这么一股敢打敢冲的力量。他向三江说道：“放你们两天假，回家看看，告诉爹妈，告诉老婆，就说我们从现在起，穿上了军装。后天，到杨家百户集合。”

从此，复仇团的名义取消了，他们成了二营的穿军装的战士，被编在一个新扩编的排里。

长武让钟云留下了，不久之后，各庄都要建立村政委员会，钟云想让长武去当蟠龙山村政委员会的主任。美子被王新民留下了，去作区里妇女报国会的工作。可是长武和美子有点儿不死心，一起去见钱营长。

长武说道：“钱营长，我岁数并不大，属马的，按生日算，还不到三十五……”

钱营长没等他说完，就解释道：“你知道我的脾气，打仗不怕人多，老小不计，敢干就是好样的。可是你们县委书记按住不放，我有什么办法？你跟老钟去说，只要他同意，马上到我这儿来报到。”这么一来，长武反倒没话好说了。钱营长叉问美予：“你也是想当兵的，剃了头发我就收。”

“立刻就剃。”

“这是开玩笑。女同志都上了部队，谁给我们做鞋？凡事都得有个分工。你们给部队多做几双结实鞋，追击二百里，帮不烂，底不透，就是你们的功劳，比打死几个敌人还重要。”

美子知道是难以说得通的，只好说道：“我在复仇团里干了大半年，舍不得离开队伍。”

“是舍不得离开队伍，还是舍不得离开三江？我保证，每月放三江三天假。”

美子瞥了钱营长一眼。“看你钱营长，还是个首长，说的是啥话呀，我跟天下的同志都是一样亲。”她说着抽了个空子跑出去了，老远听到钱营长还在自言自语地说：“穿上军装，是多好的一个女兵啊！”

三天以后，二营在杨家百户集合了。新参加的、回家探亲刚回来的原复仇团的人们，也都回了队。他们穿上新领到的绿色军装，每人还领了一双鞋，一个背兜。没有镜子，他们互相看了看，从对方的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大家极其高兴，从服装上看，已经象个真正的战士了。

五河的脑子里掀起了很大的波澜。他想，一个人要想前进一步，是多么困难啊，要受过多少磨炼，要碰过多少钉子，要经过多少斗争。明明是一条很简单的道理，在没吃过苦头的时候，是扭不过来的。他想，自己一直认为，思想里只有一个报仇，没有一点儿杂掺，死也好，活也好，早已置之度外，这总不会走歪路的。谁知道，多少错误，就犯在这里。

这天，几个科目学完之后，他要去找三江谈谈自己的想法。这倒不是由于三江昨天是他的队长，今天是他的副连长，而是由于三江最了解他，对他的批评最多、发火最少。第一个把他领上革命道路的是三江，第一个引导他作个真正战士的是三江，自己的所有想法，应该原原本本地向三江倒出去。

五河走到隔壁连部，三江正跟几个战士围在一起看什么文件，连五河进来都不知道。

“九哥！”

三江回过头来，这才看见五河站在旁边，好像几天前汇报“三十个”计划的时候那样，气色不大好。三江把那本书交给一个战士，就拉着五河走出屋门。

“有什么事吗？”

“没有。这回我不是来找你辩论，我是来向你作检讨的。”五河从来不会转弯抹角，一面走一面跟三江直接了当地说道：“过去我作过检讨，可是对一码事扭不过来硬作检讨，就是说假话。为这个，我象骗了人一样，心里一直很难受。”

三江跟五河是一块儿长大的，一块儿参加复仇团的，从来没听五河讲过这样的话。看来他不是憋着一个新的思想疙瘩，就是起了一个新的思想变化。

“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五河露出一点高兴的样子，又有一点激动，看了看三江那副平静的表情说道：“九哥，我想把我这两天想到的，通通告诉你。我想一个人要进步，可真不容易。顺顺当当地朝前走，不行，可能走拧喽。要是摔几个跟头，就知道这条道该怎么走啦！”五河停下来，望望三江，希望从他的脸色上看出他的意见。三江愉快地笑了，两只眼睛盯着五河的嘴唇，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他们已经走到街东头，五河刚要开口，恰巧美子跑过来，好像也在找三江。

“你们谈什么？我可以听听吗？”

“听吧，我的话压根儿不怕别人听，不光你可以听，将来我要说给所有蟠龙山的人听。”

“就是说，不能说给杨家百户的。”美子俏皮地笑了起来。

“你看，我刚要检讨，又犯了错误。”五河用爽朗的笑声，反驳了美子俏皮的批评，“真的，我犯了不少错误。九哥批评过我，美子也敲过锣边儿，我不服气。你们说得都对，可是我象块石头，就是说不动。我检讨无组织无纪律，是把我这个不提气的党员将住了。我反对参加大部队，九哥批评我，大金、长武也捉弄我，我听不进去。四奶奶一说，我没话回答了，那也不是真通，是把我憋进了死胡同。摔了几个跟头，明白了一点儿。前几天，钱营长讲口外，跟他干了一回痛快仗，我才明白过来，原来天有那么大，还是四奶奶说得对，我的见识太浅，光看得见飞鹰岭、帽子山啊！”

“五河，我跟你一样，论革命，没经过，论打仗，头一道，所以碰上新问题，心里就解不开，就犯错误……”

他们走到庄东头的干河沟，两个月以前的惊天动地的战场。美子想起往事，插进来说道：“五哥，你记得吧？就在这儿打过一场石头仗，那算不算冒险盲动啊？现在，家家有了地洞，地洞挖通了，顺着地洞，可以从前街走到后街，可以从庄里走到庄外，敌人再来，人们就可以进地洞啦。五哥，这算不算胆小鬼？”

五河很佩服美子，她的脑子很会考虑问题。“你说得对，看起来，当个革命战士不容易，当个真正的战士不容易。你们放心，我一定会从头作起，当个真正的党员，当个真正的战士！”

美子笑了起来。“你只看见了这身军装吧？你现在是副班长，不是一个简单的复仇团员啦。可是，班长是个名儿，军装是层皮，是不是真正的战士，要看这儿。”她一面说一面敲了敲自己的脑门。

“我一说话就碍着人。”五河也笑了起来。“忘了你没穿上军装，还没混上这张皮。好，不说啦，往后看吧！”

他们三个坐在坝坎上，心情非常愉快，风从红了尖的高粱上面吹过来，长长的柳丝拂着他们的面颊。

三江眼望着河沟东面的一片高梁，说道：“我也犯过许多错误，我犯的错误比你们多。认识了错误，就是进步的开始。复仇团刚成立的时候，我以为有了五点计划，问题就都解决了，谁想到还有那么多事情要作？几条纪律也没订，就要上阵打仗。怎么活动？今天决定明天的，跟臭棋手下棋一样，走了一步，不知道下步怎么走。说是受党的领导，可是怎么样争取党的领导，一点儿成算也没有。老五，咱们穿上军装，看来比起复仇团，有点儿象个战士的样子啦，可是，咱们不过是刚从地下挖出来的一块铁，要把这块铁炼成钢，还得经过多少磨炼啊！”

五河一手抱住三江的肩膀，说道：“九哥，你没有错误，你说的那些事儿，都是我给你犯下的。我既然认识了错误，我一定会从这儿起步，往前走。九哥，我是不会说假话的。”

美子拨开两颊旁边的柳条，站了起来，冲着抱在一起的五河和三江说道：“我本来有好多话想跟你们说，现在用不着说了。我向你们担保，我一定要作一个不穿军装的真正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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