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四奶奶和黄子春出了羊尾巴沟，拒绝了报国队的护送，爬上保险地的东山梁，坐在松林里休息。这时候太阳刚刚露嘴，敌人又来了，从西山窜进蟠龙山。四奶奶跟黄子春说道：“你看，蟠龙山跟黄花峪就是不一样，敌人到黄花峪是围庄、检查、讲话，到蟠龙山，是烧房子、抢东西。黄花峪的人，在敌人下巴颏子底下，不能不受敌人的气；蟠龙山的人，在松树林里，在山沟坳里，把枪口对准了敌人。”

“大姨，我说把兰花接过来，黄花峪就是落后。”黄子春又提起兰花，可是这次没有引起四奶奶的微笑。

“不对，黄花峪一点也不落后，要是把试剑台的敌人据点打掉，黄花峪就会变成蟠龙山，

敌人大概是在蟠龙山挨了几次打，有点儿胆怯吧，来得急，去得快，折腾了一阵子就窜出了南山口。四奶奶望着帽子山上的小树又立了起来，就叫着黄子春沿着北坡下了山。他们在龙山峪的庄头上碰见一个放哨的报国队，向他打听复仇团的去处。

“复仇团？昨天清早还在这儿打了一仗，消灭了五个伪军，打完仗就走了，到哪儿去没有听说。”

不知道这个岗哨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为了给复仇团保密，只是不肯说出复仇团的地点。四奶奶只好按照为清告诉的方向到阳和村去。到阳和村该走那条路，四奶奶并不知道，只能朝着东北方向走。过了一道山梁，被复仇团的一个隐蔽哨发现了。

“嗳呀，四奶奶来啦！”

这个队员带着惊疑的样子，把四奶奶扶上一个高坡，吹了一声口哨，不大会儿，长兴来了，由长兴把四奶奶搀到西山上去。三江、为仁、长武、程富、五河、赵大牛，都在这儿，当他们老远认出四奶奶的时候，一齐飞跑过来。

“妈，你为啥不在二姨家里多住几天，怎么跑到这儿来啦？”为仁有点儿埋怨，又转向黄子春说道：“你怎么带着大姨到处串？”

三江扶着四奶奶坐在一棵倒了的小松树上，笑着说道：“四奶奶，别听他的，你来得正好，跟我们一块儿打游击。”

为仁的埋怨也好，三江的安慰也好，四奶奶仿佛都没听见，过了一会子，才忿忿地说道：“程营长牺牲了，你们听说了吗？”

“听说了。”为仁答应了一句，但是他不想讲程营长的事，程营长的牺牲他们讲过不知多少次了，他只怪妈到这儿来，会给复仇团增添不少麻烦，所以又重复了一句：“你为啥跑到这儿来呢？”

“这儿不许我来吗？”四奶奶用严肃的眼光扫了一下为仁说道：“我是来告诉你们，程营长牺牲了，他是让佐佐木打死的。你们记得吧，大惨案以后，程营长带着队伍，冲着蟠龙山的死鬼们说过誓，要给蟠龙山的人们报仇。可是他先牺牲了，他让蟠龙山的仇人佐佐木给打死了。蟠龙山的仇要报，程营长的仇要不要报？你们也应该冲着程营长说誓，给程营长和那几十个同志报仇。”

四奶奶想把心里话一古脑儿倒出来，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又冲着为仁说道：“为仁，妈守了二十多年寡，把你守到这么大，下地能扛锄，上阵会扛枪啦！六十年，我没出过这个山圈子，什么世面都没见过，可是如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报仇，这两个字有千斤重啊，山南海北的人都给咱们蟠龙山报仇，程营长是四川人，他为啥跑到蟠龙山来打仗？为啥牺牲在咱们的地面上，为啥死在佐佐木的手里？这都是为啥呢？蟠龙山的人，张口蟠龙山，闭口蟠龙山，眼珠子只看到飞鹰岭，只看到金钟倒挂，为啥不往远里看看呢？你们电着看黄花峪，看看大孟庄，看看四川，这样，你们就会知道给谁打仗啦！”

为仁体会到妈的心情，她苦了一辈子，没有诉过一句苦，不愿意把那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为仁的心上。在为仁的记忆里，妈是个从来不爱说话的人，从来没有一口气讲过今天这么多的话。为仁哭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哭什么？”四奶奶不满意地说道：“我受了六十多年罪，没哭过，有泪往肚子里咽。敌人那么打我，我没哭；把我烧得象个糊家雀，我没哭；蟠龙山死了那么多人，我没哭；程营长牺牲了，我也没哭。哭是没有用处的，眼泪淹不死敌人，要狠狠地打，才能消灭敌人。”

程富在人们的后头也哭了起来，他说道：“四奶奶，你放心，我是程营长教会打仗的，是程营长派我来参加复仇团的，牺牲了的几十个同志，都是跟我一块出生入死的。我们一定会给他们报仇！”

三江知道，四奶奶嘴上说不哭，可是她心里的泪在流，所以他想讲一些让四奶奶听来高兴的话。“四奶奶，你说的对，我们就是给程营长，给所有牺牲的人们报仇的。四奶奶到黄花峪去的这几天，我们粗一算，打死了二十多个伪军，捉了一个密探，得了十几支大枪，不但复仇团的人没有空手上阵的了，就连报国队的枪支也多了起来，程营长要是活着，看了也高兴啊！”

黄子春听了四奶奶的话，看见为仁和程富掉下的眼泪，心里发酸了。蟠龙山的“肉丘坟”，居仁堂大院的杀人场，烧塌了的房子，连个孩子都看不见的街道，又在他的脑子里复活起来，他控制不住地哭了。

“大姨，我要参加复仇团！”

黄子春的话把大伙儿说愣了。长武、三江都劝他先回去，跟家里商量定了再来。四奶奶也耽心小孩子家一时心热，什么话都敢说，过了几天凉下来，就会变卦的，所以也让他跟妈说通了再决定参加不参加。

黄子春擦干了眼泪说道：“我早就想当八路军，找不到门路。八路军到黄花峪找黄子纯，常常找错了找到我家去，我听过不少八路军讲抗日，一提参加就嫌我小。我已经十八啦，你们让我参加吧，说啥我也不回去啦！”

四奶奶听了黄子春的话，改变了主意。

“你们就留下他吧，人家要抗日为啥不让呢？他妈那儿我担着，万一千不了，再让他回家。”

“好，收下你这个队员！”五河替队长作了“决定”，大伙也挺受他的感动，主张留下他，三江也就同意了。

“子春，欢迎你这个新队员，明天就发给你一支大枪。”三江说得黄子春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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