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跟贺三爷出了南山口，走上去黄花峪的大道。贺三爷一路上讲了许多古往今来的故事，给四奶奶开心。可是这些都引不起四奶奶的兴趣，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贺三爷，你说黄花峪这地方我能久站吗？”

“暖，反正不如蟠龙山。”

“是呀，我也不想去，可是又想打听打听老何家那个兰花现在变得怎样啦。原先作亲，讲穷配穷，富配富，现在可不行啦，头一宗就得看看是站在那一方面的。”

“兰花啥样我猜不透。可是我知道，人家那儿吃穿照旧，能够脱了衣裳睡觉，来了敌人不用跑反。蟠龙山跟鬼子作了对头，房子烧啦，东西丢啦，居仁堂大院现在还有血腥味儿，人家来了受得了吗？依我说，不合适就退。凭为仁那么个小伙子，将来还娶不上一个好老婆？我是光棍光惯了的，你可别怪我打破头楔。我是粪筐子里头唱洋戏，有话就说，有屎就倒。”

“说的是。那不是早年为仁住姨家，跟兰花一块玩，二姨看着两个孩子挺不错，就撮合到一块啦。可见，早定亲事没好处。”

“话又说回来，兰花要真是个好姑娘，情甘愿意进咱们蟠龙山，就不如赶早娶过来。在那地方放长了，好肉也会变臭的。三国上刘备招亲……”

“算啦，算啦！”四奶奶没心思去听那个古。“娶，用哈娶，不用说粳米白面，就连个鸡蛋都没有。再者说，不能给为仁找个坠腿子，有了老婆还惦着打仗？”

一路上，他们只在议论这码亲事。一直到黄花峪庄头上，才算把这场谈话结束了。潘成贺不想进庄，既已送到，马上回去。四奶奶说了好几遍，让他在二姨家吃了晚饭再走，可是他摆摆手已经走出好远了。

四奶奶到了二妹妹家，姐儿俩一见面，那股子亲热劲自不必说。蟠龙山惨案之后，谁也没见过谁，这回见面，真有点儿人到绝处又相逢的味道。

“这几年，亲戚都走远啦，邻居倒走近啦！”四奶奶有点儿感叹。

“就是呢，蟠龙山闹惨案，我们连去都不好去。”二姨不知道怎么接四奶奶的话茬才好。

“惨案刚几个月？人们有多大变化，你们大概是想不到的。”

“可不，大外甥咋样啦？”

“原先扛锄，如今又扛锄又扛枪啦！”

姐儿俩谈得有点格格不入垄，总是扣不上环儿。还是四奶奶提出那个早想提出的问题，他们才算比较热闹地谈了下去。

“兰花这个孩子怎么样？”

“提起兰花，可真是个好闺女，模样发变的不用说，蒲排大扇，在黄花峪报头排。就论又老实又机灵的性子，十个八个也比不上。闹惨案的时候，就有那种眼珠子浅的人，劝老何家不如打退堂鼓。这话不知道怎么吹到兰花耳朵里，兰花可真有志气，她说，说这种话的人必是都想把闺女嫁给警防队。你瞧，这孩子多有见识啊！”二姨要说这类话说起就没完，要不是四奶奶打断了她，看样子还得说下去。

“兰花她妈的心性儿，是不是也跟兰花一样？”

“这个，你放心，这闺女是谁教导出来的！”

四奶奶听了挺高兴，别的是小事，只要不站在外手就好。可是她还不十分放心，总想有机会亲自看一看。

四奶奶来到黄花峪的消息，第二天就传到兰花的耳朵里。兰花摸不清没过门的婆婆为啥来，跑反吗？为啥大惨案的时候不来现在来？跟自己的事有什么关联吗？为什么老黄家没透过一点信儿，难道他们要娶？……兰花一想到这个“娶”字，脸上有些发烧起来，禁止自己再去想这个问题，可是这怎么能禁止得了呢？心里好像生出一个什么芽子，你不去拨弄它，它照样要生发起来。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阻挡不住似地挤进她的心里：为仁现在干什么？是不是参加复仇团？脾气有没有改？是不是还象小时候那么老实？这些得不到回答的问题，对兰花形成了一个冲击，她那湖水一煅平静的思想里，好像投进一块石头，激起许多浪花，回旋着层层的波纹。一些奇怪的念头，象久藏在水底的鱼群，一下子浮到水面上来。蟠龙山这个根据地，到底是什么样子？大劫之后，人们怎么样生活？蟠龙山纵然有风险，是不是比在鬼子脚底下受气强得多？为仁如果参加了复仇团，地里的活谁去干，老妈妈谁伺候？这些问题，逼使她不自觉地滋长着这么一个想法：倒不如赶快到蟠龙山去，也好替为仁出一把力。

兰花想到这儿，心窝里不住地跳起来，两手捂住脸，怪自己胡思乱想。可是事情就是那么奇怪，你越不要去想它，它就越是驱散不开。既然如此，索性去想另外一个问题：要不要让妈去打听一下，看看为仁是不是真的参加了复仇团？是个好样的还是个烂菜头？但是，纵然是母女之间，有些话也是羞于出口的。谁知道，妈和闺女想到一家予去了，不过妈还多着一层想法，既然潘四奶奶来了，何不说通了，把丫头娶过去呢？兵荒马乱的年头，养活着二十来岁的大闺女，真是提心吊胆，娶过去就是潘家人，用不着当妈的再操心了。虽说蟠龙山是个险地，可是大雨一过就是晴天。不过这话怎么跟闺女说呢？后来，还是妈蹩不住了。

“兰花，你婆婆来啦！”

事情就怕有个开头，妈既把话说出口，闺女也就好将话赶话了。

“妈，你去打听打听，他们家咋样啦！”

“不用打听，房子烧啦，东西光啦！”

“不，不是房子……”兰花说出这半句话之后，有点儿不好意思，用手把脸捂起来。

“不是房子是潘为仁，对不对？”妈看着兰花没搭楂儿，又说道：“依我，趁早，让你婆婆把你娶过去。”

这话从妈嘴里说出来，兰花还是有些不爱听，把手从脸上拿下来，说道：“我知道，你是嫌我白吃饭，是不是？”兰花半真半假地生了会子气，干脆点了题：“娶也好，荒乱年头嫁闺女，既省钱又省事，啥也用不着你张罗，明儿我拿起腿来个人走。”

“你这个丫头也没脸啦！”

“怎么没脸，婆家是你给我找的，娶，娶，娶，是你说的。等人家报了仇，打跑了鬼子，再到蟠龙山去吃现成的太乎饭，那才叫真没脸呢！”

妈也听出了个棱缝儿，兰花心里正在筛大箩。“我知道，你这个人头已经不是老何家的人啦，我就去找你的婆婆，让她明天就用小毛驴把你驮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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