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团成立起来之后，第一个决定是，寻找机会捉拿王店子的特务队长张晟。

张晟是个老国民党的右派，二十年前，潘林辉在丰镇当财粮科长的时候，他是财粮科的科员。由于潘林辉参加镇压农民抗捐抗粮斗争的时候，他给潘林辉出过很多主意，所以很受潘林辉的赏识。后来，张晟别出心裁，弃文从武，借重潘林辉的门头在警察局里找个差事，不久，升任王店子的巡官。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汉奸殷汝耕在日寇的策动之下，宣布成立了一个什么“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张晟认为发迹的时机已到，公开投靠了敌人，在丰镇当了特务。佐佐木进驻丰镇以后，他通过潘林辉的荐举，到王店子当了特工队长。他的顶头上司是驻柳河驿的鬼子小队长小郎。从此，潘林辉在北八镇多了一个党羽，佐佐木在北八镇多了一个帮凶。

鬼子屠杀蟠龙山的那一天，张晟跟随小郎来到这里，他给鬼子出了很多鬼点子。往大院扔松枝柴草，枪火齐攻，这就是张晟向小郎献的最狠毒的计谋。

张晟是徐家峪人，在王店子盘踞过多年，对本地情况非常熟悉，耳目也多。复仇团认为，不把他除掉，将来总是个祸害。

张晟能不能捉得到呢？三江和长武作过很多分析。王店子只有伪警防队，没有日本兵，设防不大严密；张晟自以为地理熟，耳目多，常常往来于王店子和沙河驿之间，摇摇摆摆满不在乎；他喜欢玩弄妇女，常到附近的村庄去跟姘头幽会。只要好好侦察一下，摸准他的脉，就有办法叫他落在复仇团的网里。

为了侦察张晟的行踪，复仇团从蟠龙山开到了马蹄峪。他们来到马蹄峪的第三天，还没侦察到有关张晟的任何情况的时候，来了一个年轻的姑娘。

姑娘穿着带补丁的绿柳条棉裤，半旧的毛蓝棉袄，衣裳虽然破旧，却很干净利落，胳膊上挎着一个蓝布包，梳着一条几乎垂到膝盖的辫子。她逢人就打听，潘长江住在那里。马蹄峪的人为了给复仇团保密，不肯告诉她。后来还是一位老大娘发了慈悲之心。

“先别忙找人，到我家里喝口水。”老大娘起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姑娘。可是姑娘摇摇头，脸上现出着急的样子。

“大娘，你既知道他的住处，就告诉我吧！”

老大娘掂算了一下，保密也保不到姑娘身上啊，满口应承，把她领到三江的住处。三江正和长武等人研究行动计划，出其不意，门帘掀开了，一个年青的姑娘走进来。

“九哥！”娘那双水泠泠的眼睛，带着一点愁容，两颗泪珠爬出了眼角，在那儿闪动。

“美子？”三江从炕上跳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怎么作才合适。长武、五河下了炕，比三江还高兴三分。

“几年不见，成了大姑娘啦，快上炕坐。”

三江这才弄清是怎么回事，又高兴又惊讶地问道：“美子……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怎么？这儿不许我来吗？”

在美子想来，她应该受到复仇团的欢迎，尤其是三江，这个死里逢生的人，应该一见面就说出一大堆知心话来。但是，三江第一句话就好像责怪自己不该到这儿来找他。美子象受了委屈一样，站在三江对面，看来三江如果不改变态度，她是不想再多说一句话的。

长武和五河看看三江，又看看美子，忙着问美子渴不渴，饿不饿，累不累。弄得美子不好不开口了。

“不用这一套，我不是来探亲，我是来参加复仇团的。”这一句话，可把三江给愣住了。就连能说会道的长武，说话不带笼头的五河，也一时答不出腔来。

美子坐在炕上，正想一五一十地跟三江讲个清楚，可是还没开口，带她进来的那位老大娘领了一帮老太太和大姑娘，挤了半屋子。老大娘说道：”你们看看，这个姑娘弯眉大眼的多好啊……”又朝着刚进来的几个女孩子说道：“看看你们，不象秋后的蘑茹呀！”

“你好，你是霜打了的地狗儿！”女孩子们咭咭嘎嘎地笑着跑了出来。老太太们，有的拉着美子的手，有的摸摸美子的辫子，说了一些心疼的话，同情的话，也就散去了。

美子那种不满的情绪不见了，带着恳求的口吻说道：“九哥，你答应我吧！我长这么大，这是头一遭求你。”美子扬起眉毛，看出三江还带着一团疑惑的神情。她知道，如果不把事情从根上讲清楚，如果说不出十二分理由，他是不肯收留的。

美子用她那姑娘特有的言语，讲出了要求参加复仇团的动机和决心。她是从小荣开始讲起的。

三江的妹妹小荣并没有死。

敌人实行大屠杀的时候，妈妈为了保护小荣，把她压在自己的身底下。妈妈牺牲了，小荣胳臂上受了伤，她被母亲和另外几个人的尸体压住了，不吭声，不动弹，忍受着烟熏火烤，忍受着腥臭气味的侵袭。敌人撤离大院之后，她从尸体下面爬出来，爬在母亲的身上，用棉袄把母亲脸上的血渍擦了擦，悲痛地走了。她跑出东大门，街里还有鬼子在放火，她毫不思索地溜到小清河的下边，鬼子一转身，她就飞快地过了河，钻进长满松树的羊尾巴沟，坐在松树后面，两只眼睛连眨巴都不敢眨巴一下，死盯着敌人。

敌人出了庄，小荣决定到舅妈家去，但是她怕山上还有敌人，就穿着山半腰的松林往东走，越过东山沟，爬过东大梁，来到小猪山上。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小荣怕迷了路，在山坳里蹲了一夜，寒风吹着她的伤口，她有时把松林当成包围蟠龙山的敌人，有时把风声当作敌人的枪声。她在一分钟一分钟地盼着天明。

舅妈和美子却在另一种情况之下熬煎着。她们听到蟠龙山方向的枪声从清早响到过午，预料到最不幸的事情发生了。美子从家里走到街上，从街上走回家里，从西山坡走到村公所，从村公所走到杨树人家，但是听不到一丁点儿消息，就连杨树人也是毫无所知。下晚，枪声停了，美子决定到蟠龙山去，妈却把她紧紧拉住，说道：“你可去不得呀！”美子没办法，只好留下来。她一天没有吃饭，一夜没有合眼，她是一分钟一分钟地挨到第二天天明的。

太阳刚刚爬上来，美子再也不顾妈的拦阻，决定到蟠龙山看个究竟。其实，妈也是急于打听到真实消息的，但还是用央求的口吻说道：“你一天没吃饭了，吃个饽饽再走吧！”美子不答腔，走出大门。当她走到小猪山下头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影东扭西歪地从山上走了下来，仔细一看，象是小荣的身形，美子从树后一跃而起，迎了上去，不禁喊出小荣的名字。

小荣看到表姐，扑了过来，一下子躺到美子的怀里，晕过去了。

美子叫了半晌，小荣用力睁开眼看了看。

“表——姐——”她毫无力气地叫了一声，合上眼皮，不再说话，她好像动一动嘴唇的力气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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