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少康重新坐下的时候,他桌子上的传真机已经在吞吞吐吐起来。随着切纸的声音,他拎起刚刚传过来的文稿看了一下,顺手放在一旁。他不像任何一个因为自己的事情打断采访人一样对东方清江表示歉意。东方清江觉得他就是一个十分看重自己的权势的人,同时他也非常自嘲地告诉自己,欧阳少康的这种傲慢在一些女人眼中就会变成一种有优越感的男人,才有的所谓魅力,这几乎成为一种特别的性感的代名词。人的地位真是会给自己和他人带来那种可怜的遐想的啊!东方清江忍不住微笑了。
恐怕欧阳少康是最理解“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句话的,他的位置和理想还有过去的沉痛教训,决定了他不能有一点闪失,无论在工作上还是在生活上都不能。
“我想跟你说的不是这些,但是在说之前我必须让你了解我,否则你就没法明白我后面要讲的是怎么一回事。欧阳少康点燃一支烟,不抽,眼睛盯着红色的烟头。
“我快五十岁了,在我的生活和工作中遇到过很多女人,我有很多机会,她们当中的一些人也给过我很多暗示,我想假如我想做什么不会很难,而且我很明白有的人并不是看重我这个人而是看重我的地位,毕竟我一言九鼎,跟我有染应该是一件合算的事情。
“我不是一个恋色的男人,而且因为我明白这些利害关系,所以更不可能去跟她们开始什么。我老婆是个很得体的女人,她最大的好处是绝对不会给我在外面惹是生非,而且她也很满足于我的现状,她享受着我在这个位置上所获得的一切待遇,车、房子、优厚的收入,还有一点儿不是每个男人都有的特权。在她心目当中,我还是成功的,能给她带来荣耀,让她也有一种优越感,而且为了保证她的这种优越感,她知道不能太限制和要求我。
“所以我们是那种非常稳定的组合,而且也比较宽松和自在。很难说我爱她还是不爱,恋爱结婚的时候肯定是爱的,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是,而她的家庭条件比我好得多。所以,那时候倒是可以用爱情这个词。但是时间太长了,爱情之类的东西也变得很遥远,有没有又怎么样呢?反正在别人眼中我们是一个上流阶层的富裕之家,我需要这个。幸福的男人才会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工作上,我不能让人觉得我的后院也需要我分心。
“我和我老婆的关系,谈不上什么和谐与不和谐,跟别人家没什么两样。我工作忙,晚上回家很晚,她已经睡了。为了不打搅她,一年多年前我们就一人一间房子,只是偶尔才会在一起。
“我们都很习惯。我记得我自己想过,这样的日子过一辈子,平淡是很平淡,但是也很安全,男人不是为家庭和感情而生的,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如果说遗憾,可能老了会遗憾吧,没有经历过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经历那些的,而且爱情是一样杀伤力太大的东西,有时候会把很多努力一举毁掉。我觉得我这个人还算比较理智,现在越来越理智。我想给你讲的是我也有过的一段不太理智的经历。
欧阳少康递给东方清江一瓶矿泉水,他自己也拧开一瓶,喝了几口。
“我觉得我这个人不会被女人所动的,但是她是一个例外。我现在想起她来,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那么打动我,到现在还让我轻松不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约在今天吗?”
东方清江在欧阳少康的温存目光中摇头。这个时候,这个自负的男人没有一丝霸气,他的面容因为祥和而显得十分英俊。
“一年的前今天是我和这个女人的一个纪念日,我们一起过了非常好的一个晚上。她一定以为我不记得了,我所有的表现都让她以为我不会记得,但是我偏偏忘不了。
“那时候她是我的部下,做的是很一般的工作。她来公司很长时间我都不如道有这么一个人。有一次在外面开会,她坐得离我很近。我侧过脸来就可以看她看得很清楚。不能说漂亮,但是她身上有那么一股劲儿,很吸引人。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从容、自然的女人,好像一点都不知道掩饰自已。我记得那天她戴着好几样首饰,穿的是一条像旗袍一样的连衣裙,腿上的开衩很高,浅蓝色的。她的样子很明显就是根本没听上面的人在讲什么,她在转动手上的戒指,一边转一边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而且我是第一次有那样的感觉,我觉得这个女人迟早有一天会属于我,哪怕就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后来她跟我说她看见我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这是后话。
“原则上她是归我管的,但是实际上我根本不会管到她那一层,她就是一个普通的职员。所以我们俩在一个公司但是谁也不容易见到谁。有一天在楼道里碰上了,她穿了一套红色的西装,裙子很短,她说“你好”,我忽然就有了一种想把她抱在怀里的冲动,她站在楼梯边上,看着我,我也不明白是怎么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脸,她不说话,还是看着我……”
东方清江想,那个时候欧阳少康一定觉得自己是大大地失态了,但是也许他在那样的片刻才有些像本来的他自己,那种作为一个高层上级绝对十分不得体的举动也因此变得可以原谅。
“还是我先走了。她一直在搂梯边上站着。”
“我都不知道那段时间我自己是怎么回事。过了大约一个月,她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你请我喝茶吧。”那天我是在开会,但是我没法拒绝她也根本不想拒绝。她只说这么一句话、说了两遍。她在维多利亚大厦的中式茶园等我,我到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快一点钟了。她什么话也不说,看着我,跟那天在楼梯边上一样。我忍不住隔着桌子触碰了她。
“那天我们都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住了,但是我记得她告诉我她是结了婚的,她丈夫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对她很好。她几乎是出了父母的门就进了丈夫的门。我想这大概就是她身上为什么总有一种像小孩一样的无遮无拦的气息,而且这种东西让我觉得她很不会和人相处,因为她不懂得用心计。我送她回家,到了她家楼下,她说她先不回去,因为要去买菜。她说“我还得做晚饭呢。”那时候我心里特别不舒服,可能就是妒嫉吧,我也不知道。
“从那天开始我觉得我变得有些奇怪,好像被她的那种孩子气感染似的,我第一次非常厌倦我的工作,看着桌子上的一堆文件就烦,参加一些活动就像应付差事一样。我老是想着她那种笑,很淡,但是很有感染力。甚至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女人是很性感的,她的身材、她经常穿的那些颜色非常艳、款式非常奇特的衣服,还有她特别喜欢的那些香水,都让我有一种想占有她。”
欧阳少康很坦然地说着,东方清江忍不住问他,“您能这样讲述是不是因为没有录音,当你走出这间办公室的时候一切就都不存在了。欧阳少康这时忽然笑了。
“我甚至于想到,假如这个女人是我的老婆,我肯定什么也不干了就想待在家里,天天看着她。她那种气质让你觉得生活原本是一件多轻松快乐的事情。那天之后她没再找过我,我也一直没找她。我很忙,而且我不可能主动找她,可能就是我的地位给我的约束吧。我心里很明白,我不能让自己有这种故事,而且跟这个女人在一起非常危险。我不知道她会做什么、对我提什么要求,最主要的是我怕我自己没有力量拒绝她。我这么想挺卑鄙的,后来她也这么说过我。
“虽然说机会很少,但是在一个公司里不见面也是不可能的。我们在搂道里又碰上了。她居然用职位来称呼我,那一刹那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脱口而出地就约了她出来聊天。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突然,拿出笔来在一张小纸片儿上写了一个电话号码交给,说“晚上,来之前给我打电话。”我一切都照办了。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觉得我在被她牵着走,我这么一个人,年龄比她大二十多岁,反而会很被动。
“那天是我第一次到她家,家里只有她个入。我这个人平时给人的感觉是很健谈的,很多人愿意跟我聊天,觉得我说话幽默——我以前毕竟是大学文科教授。可是跟她在一起我怎么也幽默不起来,我们俩好像没有什么话说,彼此看着就够了。她给我倒了一杯酒,好像是很烈的一种酒,她自己也托着一杯慢慢地喝。她在听一种很像是地中海一带的音乐。
“我正想找一个话题的时候,她忽然开口了,她问了我一个很怪的问题,“知道有多少女人在关心你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笑起来,那种样子像一个小孩一样。她那天好像特别有表达欲,她说她知道我为什么对自己要求那么严格,因为我怕因小失大,为了一点风流事而影响了名誉是不值得的。
“我只是听着她说。她坐在我旁边,很自然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的声音变得很小,像喝醉了似的说,“你喜欢我吧,我不会威胁你,不会对你提要求,我把你藏在我心里最秘密的地方,谁也发现不了……等你觉得没意思了,你就离开我,然后我在心里想……””
“我真的没法抗拒。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吸引着我,让我没法放弃她也没法走近她。我抱着她的时候看见她的肩膀上有一块青紫,就问了她。她想了一会儿说,“我丈夫不如我身体好,有时候他不痛快,特别不高兴的时候就掐我一下……她从来没有给我讲过她怎么生活,但是当时我有一种感觉,她过得不是很好。我很冲动,很想跟她做些什么。但是当我把手按她衣服里面的时候,她突然坐直了说,“我请你看一盘录像带吧。
“我不记得那个电影叫什么名字了,情节印象很深。讲的是一个马上就可以做参议员的男人爱上了他儿子的女朋友。两个人一见钟情,经常在一起。他们俩在榻上的时候被他的儿子发现了,儿子从楼梯上摔下来死了。这件事成了丑闻,这个男人的事业全毁了。电影的结尾特别棒,那个男人说他后来又碰到过那个女人,她抱着一个孩子跟在另一个男人身边,跟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有什么不同。”
东方清江打断欧阳少康,告诉他那是一部由朱丽叶比诺什和杰里米艾朗斯主演的电影,叫做《烈火情人》,也有人译作《毁灭》。欧阳少康听了,微微一点头。
“我想她是故意给我看这个的,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那天我走的时候,她踮起脚来触碰我,然后说,“你要想好了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