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总经理,我身边仍然有不少讨好我的女人,多大的都有,她们倒着小碎步跟在我屁股后面,笑得一朵花儿似的,可是我总是想起来的还是她肩膀上的那块紫印。有一天晚上,我和过去的老师聚会,大家都喝了很多酒,一群喝得半醉的男人开始胡说八道,每个人都有一些小故事,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反正每个人都在吹牛。我没有什么可吹的。他们就反过来挤兑我,说我是想发财想疯了,压抑自己。我什么也不说,心里却是有她的影子,还有她那天晚上说的话。我忽然觉得她才是我一生最应该拥有的。我跑到外面给她打电话,但走已经是夜里12点多了,我说我想好了。听声音她好像还没睡,她说“明天晚上。””
“第二天我开了一天会,整个人神不守舍的。到了5点多,好不容易散会了,我赶紧给她打电话。她还是特别平静,说“你自己来吧。”然后告诉了我一个地址。我按照地址找到她的时候,她的样子跟以往不一样。头发好像很刻意地做过,穿了一件桃红色的连衣裙,化了妆,看上去非常正式。关上门的时候她已经在我怀里了,我闻到一种很熟悉的香水味,上一次我离开她的时候衣服上都是她的味。
“那不是她的家,她没告诉我那是谁的房子,我也没问。榻头有一只很大的花瓶,插窄很红很红颜色的花。因为不是她的家,我不知道这花跟她有没有关系,但是我心里还是把这些当成是她为我准备的。她的确是个很性感的女人,而且她在这种事上表现得非常自然……我跟你说这些你不会认为别的什么吧?”
欧阳少康忽然自己切断了叙述,把目光投向东方清江。东方清江说,“不会的,我希望听到事实而不是判断。”欧阳少康点点头接着说下去。
“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跟一个女人恩爱是那么美好的一件事,她的喘气声和散开在肩膀上的头发都让我觉得很刺激。我在她耳朵边上说话,我说我真的是爱她,非常非常没有道理地爱她。她闭上眼睛,眼泪一串一串地流下来,她说,“我会记住你一辈子……”其实我已经早过了那种相信什么山盟海誓的年龄,但是我就是相信她,而且不管她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我是真的一辈子忘不了她,她是唯一能让我这么出轨的女人。
“那天晚上她一直在哭;是那种不出声的哭。我不会哄女人,除了我老婆之外也从来没有跟一个女人这么亲近过,我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我觉得这个女人的手里掌握着我的很多东西,她能左右我的选择。想到这些我就又觉得危险了。我这么说你会觉得我不是东西,很虚伪,但是我说的是真话。
“我这些年来小心翼翼地做人所换来的一切,任何一个人也不能让我失去。那天我骗她了,我说我晚上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活动,约见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她帮我系衬衫扣子,修得很漂亮的长指甲在我身前晃动着,她说的话我什么时候都记得很清楚。她说“我从来没想过要你的一生。我有这一次就已经很够了,对你,可能这不重要,但是对我就非常重要。你不会明白的。”我看着她露出来的肩膀上那块紫印还没完全褪下去,心里骂自己不是人。
“后来平静下来我觉得其实我根本骗不了她,当时她就什么都知道,否则她不会那么说。她说她知道我们不会有任何结果的,而且走出她的门我们就什么也不是。她说她不适合我这种人,我们的缘分就是这么多。她越是这样说我就越是心疼她,她眼睛里没有一点儿期待,我就觉得她越发可怜……”
欧阳少康停住了。他的激动跟别人不一样,他拼命忍着,伸手拿烟盒的时候,烟盒掉在地上。他俯下身去捡,好一会儿没有直起腰来。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每次听见别人说谁特别可怜的时候,就会想起她那天晚上的样子。她站在门边上,一脸的眼泪,我这个骗她的人走出去。我知道只要我愿意,只要我真的像那天跟她说的那样爱她,我是有能力改变我们两个人的,但不愿意。我如果坚持要她,就没有今天了。
“有时候我问我自己,是不是就是因为知道她对我无所求才利用了她的爱情,才敢对她说我爱她,假如她和那些死盯着我的人一样,我早就躲得远远的了?我觉得我真是的,所以我常常认为自己不是东西,很虚伪也很懦弱。这种感觉让我觉得我还不算不可救药,多少还有一点良心。
“从那以后,我要求我自己必须不能再跟她有什么关系,虽然经常见面,但开始有意识地回避她。说起来很羞愧,我几乎用一种伤害她也伤害我自己的方式来折磨我们两个人。我故意当着她的面跟别的同事谈笑,好像没着见她一样;有一个高级培训的机会,她在的那个分部推荐她,我故意不同意。她好像很明白我是怎么回事,过了大概两个月,她辞职了,跟她丈夫去了纽约。
她的辞职报告是我批的。当时我的办公室里有好几个人在商量一件事。我拿着笔,不知道是怎么把名字写上去的。她的主管站在我边上,说了一句,“这个人也怪可怜的,什么都得顺着她丈夫。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老公挺有钱的。”我把笔摔在桌子上,那个人才闭上嘴。可能那是我唯一次在别人面前一反常态,我谁也没理就走出去了。
“我一个人开着车在街上转,我在想该不该打电话给她?这个时候我非常清楚我是真的很爱她,不管别人怎么议论她的生活,我就像那个晚上跟她说的那样爱她,爱得非常非常没有道理。我开车的时候居然会想跟她恩爱,想把她抱在怀里,就他妈的什么都不顾了吧。
“我在街头打的电话是她接的,她说她在收拾东西,她丈夫已经先走了,她是第二天的机票。我说我要到她这儿来,她想了一下说,“你自己来吧。”跟上次一样。
“她家特别乱,箱子排在地上,家具都被大白布盖起来,榻上的白布掀起来一半,好像她刚刚躺过。她很从容,给我倒了一杯跟看电影那天一样的酒,她自己什么也不喝地缩在沙发里,长裙子盖住脚。按照电影里的定式,这时候我应该说“你别走”,然后抱住她,但是我开不了口也伸不出手。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我明天扰走了。那盘录像带送给你吧。”我抱她的时候酒洒了她一身。我知道可能我一辈子也见不到她了,有些话憋在嘴边,恐怕永远没有机会说给她听了。我开始说话,是真话。我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负责。
“我说,“我已经很不是男人了,因为我的任何一种收获都是以伤害你做代价的,我不敢做我想做的事。我看着你站在旁边上拦车的时候,很想送你回家或者带你去一个地方,但是我不敢,只能从你身边过去,连头都不敢回。我想让你去读你最喜欢的专业,而且你是最有资格的人,但是我怕别人以为我偏袒你。我想在楼道里碰见你的时候触碰你的眼睛,但是我只能装看不见……其实我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但是我不敢破坏现在的状态,我明知道现在你并不好……”
欧阳少康停顿着,手中的烟结了很长的烟灰,他好像没有发现。烟灰掉下来,落在他的裤子上。
“她把手放在我的嘴上,不让我说。我捧着她的脸,她眼睛里还是没有一点期待,我在她的瞳孔里特别大。她跟那天给我解衬衫扣子时还是那样,一颗一颗地解开,然后一言不发地把我领到她的榻上。这次她没哭,自始至终睁着眼睛看着我,我觉得她的身体轻得没有分量,她在我的手里就像一条柔软的鱼。她又说了那天说过的话,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你的……”
“天快黑的时候,她说“你走吧。”我想抱她,她往后退了一步。她低着头,半天才说:“谁也别为谁放弃什么,这样已经挺好的了,我说过的话会守信的,一辈子都会守口如瓶。””
欧阳少康的电话突兀地响起来。他本能地伸出手又马上缩回去。他拿起矿泉水瓶子,一口、一口慢慢地喝。再讲话的时候,他又变成了那个倨傲的男人。
“她走了以后,我还跟从前一样,我心里明白,这才是属于我的生活。我是因为看了你写的一篇文章叫做《你是我心底深刻的烙印》才想找你的。我跟那个人不一样,但是我很理解他,他有他迫不得已的理由。再说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爱情就是女人的生命,男人的生命可不是爱情。”
东方清江又忍不住问欧阳少康,“你有没有觉得她有些看不起你?”欧阳少康一愣,但是他一贯练就的机敏使他马上释然。
“也许有吧。但是我觉得我们俩其实从一开始就都明白,我不会为她放弃我的荣誉和地位,她也不可能离开她现在已经有的那种生活,她丈夫也是生意人,也有钱。我觉得我们都是很现实的人。而且假如我为了她经常偷情,别人会怎么看我呢?如果我因此什么都不是了,她还会像原来那么爱我吗?不过,我会一直记得她,她真是一个特别的女人。”
离开的时候,东方清江问欧阳少康:“你希望我写吗?”他说:“你看着办吧。”
欧阳少康从东方清江的身后伸出长胳膊替他拉开门,那是一种非常周到、体贴的男人的动作。
东方清江忽然设想,假如自己是一个希冀着通过一条捷径改变自己地位的女人,我会不会因此产生一种受宠的错觉?假如我是一个欧阳少康这样的男人,我会不会因为身边的女人的这种错觉而沾沾自喜?欧阳少康的那个“她”其实也是很明智的,她懂得这样的男人注定不能给她带来他所承诺的爱情,正如欧阳少康很明白爱情不能给他带来荣誉和地位一样。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东方清江问欧阳少康:“你老了的时候什么都有了,你会后悔没有她吗?”
欧阳少康送东方清江出门,阳光在他脸上闪烁,东方清江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像在电视台出镜一样爽朗地笑着说,“她一直在我心里呀!”
东方清江不知道他这次是不是在讲真话。
回到家里,东方清江马上开始写这篇访谈录,搜索记忆的时候不由从欧阳少康的叙述中猜想那个女人的模样,一个念头在他心底徒然闪现:难道她身上有司徒敏慧的影子?
东方清江拿起电话打到欧阳少康的办公室,他还没有离开。东方清江不客气地说,“我相信你真的很爱对方的,因为从她身上,你或许看到了你曾经喜欢的另外一个女孩的影子。这个女孩的名字是……”
东方清江听见他“嗒”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