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六,是充满着阳光的晴朗秋日。东方清江八点从家里出门,到洛杉矶坐车去比华利。在混杂的游客中东方清江坐在靠窗的位子。欧阳少康夫妇的住址已完全刻在脑子里不用看笔记本,地图上显示着从镇上车站走路就可以到。
东方清江不断地看着表。他并没有和欧阳少康约好。虽然也不是想去见他们,所以几点到都可以,但是他还是有点在意。他想现在这个时间,欧阳少康夫妇或许还在家里。但随即他又想,礼拜六学校有课,上官清扬载着欧阳少康出门了也不一定。此时,就像是年轻人去查看喜欢的女孩子的家一样,令自己有点好笑又有点不可思议。
到比华利中心镇车站的时候。已经是快十点了。在爽朗的秋日,携家带眷前来游玩的旅客挤满了站前广场。东方清江走出车站,然后开始走在满是商店的小街上。
从那儿到下马的十字路口再朝海边的方向走,欧阳少康现在的家像是在海滨别墅的一角。
一片具有海滨风情的别墅区,一路上被宁静的气氛所包围。没有行人,每一户人家都静静的。从海边吹来的秋风,吹得四周树梢沙沙作响。
确实是这一带。但是没看到像是欧阳少康家的房子。为了不让附近居民起疑心。东方清江装着在散步,慢慢地假装欣赏越过屋檐的树木走来走去。不知从哪传来了音乐约声音,是悲伤旋律的探戈。他终于看到一个门柱上的门牌写着:欧阳少康。
在屋顶下的车库中停了一台白色轿车。房子和车库都被茂盛的树木所覆盖,在地上盖着两层的木造建筑,看起来很像旧式的别野,也很像是好几代很珍惜地一直住下来的房屋。
东方清江站在门前,往上空看。丝毫无法控制地深受感动,他身体跟着颤抖起来。在门边有一株很粗大的树,树枝往四处伸晨。上面结着好几个金黄色的果实。
东方清江到乡间采访时看过的花。因为职业的关系,过目不忘。从左忠实那得到的照片上朦胧地看到淡红色的花。东方清江就直觉地感到这不是那花吗?结果没错。
现在在他眼前的是结得相当好的果实。那一定是以前司徒敏慧到比华利山庄车站前的花市时免费拿来的树苗,经过多年之后长出的果实。
司徒敏慧当时想把它种在那座的别墅里,好在自己与欧阳少康夫妇分别后,让他们看到树就会想起她。现在这个树苗经过将近二十年,已经成长茁壮、结出漂亮的果实来。在树下一站就闻到芳香。
附近有人影晃动。以为周围没有别人,东方清江一间胆怯了起来,想抽身离开,但已经太晚了。那人影已查觉到他,往这儿走过来。
东方清江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是上官清扬。她穿着年轻女孩常穿的桔色T恤和牛仔裤。就像司徒敏慧说的,一头带点波浪的短发。但大概是染了吧,不是深咖啡而是铀黑色。
“您是有什么事吗?”上官清扬歪着头问。但不是那种带着戒心的口触碰。可以感到她的好意和亲切。就像被人问路时一样,微笑着站在东方清江面前。
“对不起。我散步到这来,走着走着就被这株树给吸引了。”
“啊。”上官清扬说,“今年也是长得这么好。真高兴。”
就像是东方清江想像的声音,低而沉,也像催眠曲似的。
“很少见呀。在这竟会有这样稀有的树。”
“哦。我也不太懂种树,刚开始的时候真是很难。因为香味虫子会来吃。最初移过来的五、六年都长不出果实。大概是气候不合吧。我几乎都要放弃了。”
“您说是移植过来的。是从哪?”
“山里那边”上官清扬一般说,一边拭着额的汗珠,“原本种在那边的别墅里,把它移到这边来了。”
“那您真是相当地珍惜这株树呀。”
上官清扬轻轻点头说“是回忆”,然后又马上住口。她没有擦口红的双唇浮起一般平凡主妇所没有的迹样微笑,但那也一下就消失了。
“您要是喜欢的话,要不要拿一个去?”
“不,这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的。今天早上我摘了两、三个。你等等,我去拿。”
上官清扬往家中走去。庭园里仍然放着令人怀念的探戈。因为在树荫下。所以,东方清江没有注意到,在一楼从窗户往外延伸的一个小阳台上,有一位男人的身影。
靠围栏站着的男人戴着黑边眼镜,看着远方的自然风光。音乐好像就是从阳台后的房间里流出来。
是欧阳少康。比照片上看到的还要胖一点,气色也好一点,看起来很健康。东方清江往那边看。欧阳少康好像感觉有人在看,他把眼镜摘下来,往东方清江这儿望过来。
就像司徒敏慧形容的,欧阳少康的眼睛虽然小却很深遂,是很有魅力的双眸。的确有让人看一眼便不会忘记的特征,有种什么惹人的东西。那双眼睛,现在正对着东方清江直直射过来。
东方清江轻轻地含首致意,那包含了万般感触。欧阳少康脸上浮现不可思议的表情,然后也点点头。
上官清扬拿着手提塑胶袋走来。在印着比华利山庄糕饼店名字的袋子里装着两个甜瓜。
“请用糖沾着吃。”上官清扬对东方清江笑着说,“做果酱也不错,但是要花点工夫。”
“我要先欣赏一阵再说。”东方清江说,“好好闻闻这瓜香。”
“那也好呀。”上官清扬说有点嫌披在脸上的头发烦人便拨开它,微笑着问客人,“您从哪来?
“什么?”东方清江有些心虚了。
“我是说您不像是这附近的人。”
“我从洛杉矶来。”东方清江说,“今天休假。天气这么好就想来这走走。”
上官清扬笑着点头。吹来一阵海风,攀在墙上的树叶像连锬反应一样接着沙沙作响。
东方清江对自己的贸然路过道歉,又很客气地谢谢送他的香瓜,然后离开。在正准备离去的时侯,他再一次往阳台望。欧阳少康坐在椅子上,挂上眼镜专心地看着书,没有再往外边望。
接下来的礼拜二,左忠实给东方清江来了一封信,说从家里收藏窒的纸箱中找出来《玫瑰伊甸园》作者解说文的原稿。
解说文的后后一段也在其中:
“如果你反抗,在这个竞争环境里,你就被淘汰出局了——我是虽理解“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句话的——幸福的男人才会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工作上,我不能让人觉得我的后院也需要我分心——爱情是一样杀伤力太大的东西,有时候会把很多努力一举毁掉——我是第一次有那样的感觉,我觉得这个女人迟早有一天会属于我,哪怕就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假如这个女人是我的老婆,我肯定什么也不干了就想待在家里,天天看着她——她是唯一能让我这么出轨的女人——平静下来我觉得其实我根本骗不了她——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爱情就是女人的生命,男人的生命可不是爱情。”
一年多以后,东方清江终于采访到了欧阳少康。
采访欧阳少康是一个极其特别的过程。东方清江走进他在跨哦国公司总经理办公室——这是他的老丈人因后继无人不得已的安排。这个快50岁的男人非常体面和气派地坐在大班台后面,静静地抽一支烟。他的五官棱角分明,皮肤微黑,一双眼睛可以说是炯炯有神。他用目光与东方清江打招呼。秘书很得体地关上门。
欧阳少康示意东方清江坐在他旁边的一只皮沙发里,他在文件堆中的一个别致的玻璃烟灰缸里按灭了没有抽完的半支烟,闭着眼睛吐出最后一口烟。
东方清江固执地拿出采访机,欧阳少康一笑,比他更固执地把采访机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放进他的抽屉。他们在电话中是约好了的,东方清江不录音、不做笔录、不涉及他的职业和身份,谈话过后他们就彼此不再认识。
“这不合我们这行的规矩。”上官清扬拒绝他,因为他倨傲。
“这也不合我的规矩。”欧阳少康依旧倨傲。
但是找实在不愿意放弃和欧阳少康对话的机会,或者就是东方清江不愿意放弃他所暗示那个故事,而且,欧阳少康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是一个事业正在蒸蒸日上的、平步青云的人。他说过,他不想因此被人认出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这样一种想法,他的经历就是在这种想法上展开的,包括他的“一生的遗恨。”
“你可以写这段事情,但是你写的内容跟我无关。”欧阳少康说。
东方清江很想像电影里演的那些记者一样,在这种时候要回自己的采访机转身离去,但是他做不到。相反,他定定神,努力集中,自己的全部注意力,等着他开始讲述。就让自己把他的话尽可能多地背下来吧。
欧阳少康讲话很慢,他不可能不做任何隐瞒地叙述,他的身份和地位都早已决定了这一点。他每天要面对上上下下、各式各样的人,但是这样是很累的。从他决定这样走下去那天开始,他就不是他自己了。
他必须让下面的人拥戴自己,也必须让董事会的人在赏识他的同时感觉到这种拥戴,得到这些除了他必须确实有能力之外还必须做到一切行为都符合大众的评判标准。也就是说,从此就得按照别人的观念去生活。如果你反抗,在这个竞争环境里,你就被淘汰出局了。他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么来的,当然他并不是说自己就不喜欢他弃文从商的这份工作。
如果欧阳少康说他是一个公众人物,可能人们会觉得他狂妄,可是在他现在的位置上一直做下去,其结果就是最终成为一个公众人物,在他眼睛里,那就是自己的真正成功。
这时电话响起来,欧阳少康没有去接,他静静地等着铃声结束。然后他起身,到外间屋子对年轻的秘书小姐说,“有电话找我就说我不在,下午回来。有急事的让他们给我的办公室发传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