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他们随着人潮走出活动中心大礼堂,哲鸣滔滔不绝地发表评论。
“赞!这故事够屌!不过我觉得布鲁斯威利蛮可怜的,只不过是不小心走散了,让比利鲍伯松顿照顾女朋友几天,结果两个人就搞上了!本来还那么甜蜜,凯特居然马上又爱上另一个男的,这也变得太快了吧?”
反正你的意思就是女人水性杨花就是了!仪箴冷冷地哼了一声:“你觉得这样很快吗?那我建议你下次就跟你姐介绍的人交往试试,让你好好见识一下男人翻脸的速度。”
男人翻脸的速度,该怎么形容?应该是“迅雷不及掩耳”吧。
就连让她问一声“为什么”的机会都不给?
听到她充满火药味的回答,再看她这副脸色,哲鸣再迟钝也知道自己踩了地雷,非常睿智地改变立场。
“我只是有点惊讶,也没说她不好啊。其实我倒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两个男人各有优点,合在一起才是完美的,所以她没办法选择一个,这也不能怪她。”
偏偏他马屁又拍到马腿上,仪箴的脸色更阴沈了。
“劈腿的人就是会找这种藉口!自己对感情不忠诚,讲这些五四三干什么?人家完美不完美关她什么事?她自己又多完美?你相信这种歪理是吧?我绝对要去警告你女朋友!”
哲鸣失笑:“女朋友?还不晓得在哪里勒,你要去跟谁告状啊?”
仪箴还没回答,前方一个背影就抓住了她全部的心思。
深褐色的夹克,杂草似的红色头发,右手拎着深蓝背包挂在肩上,走路总是垂着头,彷佛若有所思。这背影在她梦中已经出现过几百次,上星期也出现在麦当劳的窗口前,现在却出现在拥挤的活动中心里。
仪箴扔下一脸错愕的哲鸣拔腿冲出,追着那人一路挤出活动中心,终于在建兴草坪前面追上了。
“谢其光!”
她不顾体面一把拉住他袖子,男生回头,月光映出一张疑惑的脸。不是其光。
仪箴怔怔地松开了手:“对不起,认错人了。”
那真的是她的声音吗?好空洞,像机器人。
男生毫不在意地继续前进,她却像中了定身咒似地站在原地。
好像有种东西,从身体里猛然抽了出去,带走了长久以来的痛苦和怨恨,却也带走她的精力,让她成了一具空壳。
现在,她呆站在草坪前,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哲鸣来到她身边,看她这模样就知道情况不妙。
他小心翼翼地说:“我载你回去吧?还是你想去吃宵夜?”
仪箴木然说:“我想去八里。”
“啥?现在?”
仪箴摇摇头,实在没力气跟他多扯:“随便。回宿舍,到哪里都行。我想吹风。”
结果最后他们好像是骑到猫空再骑回来,仪箴搞不太清楚,她也不在乎。就像她所说的,她只想吹风。从耳际呼啸而过的冷风,可以把孤寂和烦恼暂时带走,但是却带不走满心的空虚。
三年了。青春岁月就这样飞逝,什么也没留下。
坐在机车后座,她没看四周,只是视而不见地死盯着哲鸣的背,忽然间毫无预警地靠了上去。哲鸣小小地吃了一惊,倒也没受什么影响。
仪箴将脸贴在他背上,虽然隔着薄外套,仍然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
好温暖?
穿着绿制服走在街上,难免会引来一些目光。
有些人会想:“哇,北一女耶,真优秀。”
另一批人会想:“北一女又怎么样?跩什么跩!”
就在这同时,绿制服本人心中想的是:“我什么都不会,我样样比不上别人,我一点用处都没有,我以后绝对不会有出息?”
身在名校却成绩吊车尾,对仪箴而言,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品尝到“寂寞”的滋味。
考完期中考,同学都在享受自由的下午时光,只有她在凄风苦雨中踽踽独行,满脑子思索着该如何告诉父母,他们这个从小到大考试无往不利的女儿,成绩单上将会出现至少四科红字。
国小国中都有人押着她读书,上了高中没人逼了,马上发现自己跟考题答案非常不熟。这就是她的真正实力?从小到大的奖状都是假的?
拖着沈重的脚步,带着满心的茫然走进二二八公园。上班时间公园里没几个人,她走了几步便站在雨中发起呆来,幻想着父亲看到她考卷时的表情。
不经意地一转头,看见凉亭里坐了四五个男生,正在吞云吐雾兼瞎扯淡,还不时放声大笑。通常在这种状况仪箴都会快步走过,避免盯着人家看,但今天她心事重重,不自觉地多瞄了那群人几眼,这下可有人不高兴了。
“喂,北一女!你看什么看?没看过男生是不是?”一个身材粗壮的男生对着她开炮。
仪箴打了个寒颤,不知该解释还是该拔腿逃跑。这时,那群人中一个染红发的家伙打圆场:“算了啦,人长得帅给她看一下有什么关系?不要管她就好了。”
“我是看不惯她那个眼睛,像在看什么怪物!北一女又怎样?了不起啊?”
红头发笑了笑:“想太多,那是她书读太多眼睛脱窗啦!你没看她眼镜快跟你鞋底一样厚了,干嘛跟人家计较?”
这话说得一群人都笑了起来,却把仪箴气得全身发抖,强烈的羞愤薰得她两眼发红。
讲这什么话,北一女就一定要会念书不可吗?她已经这么努力了,考试还是不会写,现在居然还得让这群翘课的家伙取笑!
这时那红头发发现她状况有异:“喂,北一女,你干嘛瞪我?怎么鼻子还变红了?哇咧,真的很红欸!”
刚才开口骂仪箴的男生反而开始亏他了:“厚厚,谢其光,你把女生弄哭了哦。”
“喂喂喂,是你先骂她的欸!北一女,你是在气他对不对?”
仪箴咬牙切齿地说:“我没有在气谁,我也不叫“北一女”!”转身大步走开,走没两步眼泪就夺眶而出。
背后传来脚步声,红头发冒着雨追上来,硬是堵在她面前。
“到底是怎样啦?我刚刚是在救你耶,不然你差一点就被揍了!”
仪箴狠狠拔掉眼镜,伸手擦眼泪:“好啦,谢谢你救我,可以了吗?”
“那你干嘛哭?”
仪箴这时再也顾不得礼貌,提高了声音大吼:“不行哦?北一女就不可以哭吗?北一女就不可以心情不爽吗?”
红头发没回话,只是耸耸肩,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快皱成纸浆的面纸给她。
“不用了。”
“可是你鼻涕快滴出来了。”他非常懂得说服女生。
仪箴一把夺过面纸盖住鼻子,闷闷地谢了一声。红头发笑了起来。
他的头发太红又太乱,制服也不肯好好穿,书包上还用立可白画了个大大的中指;有点斜眼看人,笑容总有几分阴沈,以上几点就已经充分构成仪箴厌恶他的理由。但是此时仪箴只注意到,他笑的时候,脸上会出现一个深深的酒涡。
这就是仪箴跟谢其光的初识。这一幕已不知在她梦中出现多少次,即便现在跟哲鸣坐在活动中心的文艺复兴咖啡店里,她似乎仍然可以闻到二二八公园里树叶的味道。
哲鸣没有注意到她的心不在焉,仍旧说着不怕死的话:“说真的,我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大一英文被当?”
仪箴没好气地说:“因为那个老师上课讲话很过份,说什么女孩子念那么高干嘛,还不是满脑子想着要嫁有钱人;所以我火大了就一直翘课,一个不小心连期中考都翘掉?”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也没了,实在不是普通丢脸啊!
“这个?真的很夸张欸。通常到了期中考的期间,大家不是都会小心一点吗?”
“哪里夸张?法律系没有期中考,所以我难免警觉心比较低嘛!”
就因为一时欠缺警觉心,让她上了大二后还得每个礼拜跑总区补修大一英文,也因此在麦当劳被某对天才姐弟骚扰,因而认识了哲鸣。现在她每次到总区上完课,总会跟哲鸣见面聊聊天,然后哲鸣载她回法学院。
一个礼拜见一次面,没有牵手也没有任何身体上接触,聊天内容只限日常琐事,这种状况应该算是清白吧?仪箴无论在人前人后,都理直气壮地否认他是男友,即便已经好几次让文君或敏娟看见她坐在他机车后座,她就是不松口。他们只是普通朋友,互相帮助的普通朋友。
哲鸣需要女生帮他挡那个变态老姐,而她,只是想要有人陪。
在看电影那个晚上,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确是悲哀又可怜。现在她只想要找个可以安慰她的人,用他的声音和笑容填补心中的黑洞。令人惊讶的是,只不过多个人陪在身边谈一些无聊废话,居然就可以带来这么大的安心感。
看来,她毕竟还是不适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