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14日，星期六。

白昼甚短，黑夜漫长。

城市正在逐渐昏暗，走向漫长的黑夜。

高大的柱形建筑物在霓虹灯点亮之前，湮灭的太阳光之下，显露出这座已经逐渐落魄的工业城市的萧索。月历显示，这是西京，这座十三朝古都最寒冷的时刻，所以街上的人都将自己装在笨重而臃肿的棉囊之中，行动缓慢、表情僵硬地朝前走。

抬起头看了一眼苍穹，浑浊。

空气是浑浊的。

原因很简单，是漂浮在城市上空犹如幽灵一般的雾霾。

这里属于暖温带半湿润大陆性季风气候，冬季本应该寒冷、风小、多雾、少雨雪，但从去年12月中旬第一次下雪开始就显示出了这个冬季的不同寻常――已经是第五次降雪了。并且天气预报显示，未来三两天会有大暴雪袭击这个城市，气温会进一步降低，最高温度大概只有零下九度左右。西伯利亚长途慢慢奔袭而来的寒冷气体，为冬季带来了魔法，给了灰白、苍凉的钢铁和混凝土带来了生活的快乐。人们都在等着即将到来的大暴雪，就像初恋的女孩在等待自己的男孩一样，怕他没来，又怕他乱来。不过，即便乱来也会被原谅的，毕竟雾霾这头幽灵正在挥舞着魔爪日夜无休地折磨着人们。

从康复路地铁口的扶手电梯缓缓下降，在贴有灰白色大理石墙上的白炽灯的保护下，和拥挤的人群沿着由护栏临时搭建而成的通道排队过安检。

一位手持对讲机穿着蔚蓝色制服的男子老远就注意到她，她的那张精致的五官和平静的气息。以至于等到她消失在通往一号线月台的电梯时，他还在回味。

月台人很多，已经排好了长队。她拉着沉重的行李箱朝后走了一段距离，然后站在一位穿着暗棕色大衣的男子身后。男子感到背后有人，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立马感受到肾上腺激素犹如洪水爆发一样从腺体内喷薄而出，刺痛他的血管，产生一种混合着羞涩、矜持、不安和期盼的感觉，犹如初恋的感觉。

“你好！”男子犹豫着但却又是情不自禁地说。他很清楚这种感受是多么的迷人，仿佛回到了高中那会儿，第一次和女生单独在操场周边的树下说话，感受宁静之下对方的呼吸和体温。

“你好。”她眨了眨眼。深邃而干净的眼睛里面是纯真。

地铁进站了，月台出现短暂的骚乱之后又恢复到平静，也许一分钟或者更短的时间之后，便又会排好长队，接着再次骚乱……如此循环。

男子给她占了一个座位，她没有谦让，坐在了男子身边。自从遇见她那苛刻、残酷甚至有点变态的主编之后，她都忘了上一次安心美美地睡一觉是什么时候了。从东北回到西京上了四年的大学，并且毕业之后就留在这里工作了，深刻地体会到西京的寒冷是比不上东北，但是雾霾却要严重地多，或许整个中国也找不出来更灰暗的城市了。她不喜欢这里，因为孤独，因为，无助。但她又无法选择，因为她无法放弃这份朝思梦想的工作以及主编身上的名气和社会地位。毕竟这是儿时的梦想，是她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

“谢谢。”她紧紧地握着拉杆箱，眼睛盯着地铁门上面的红字，仿佛生怕坐过站一般。但实际上她要去的地方是终点站。

地铁晃动了几下，朝前驶去。

“听你的口音，你应该不是本地人吧。”男子说。

“嗯。”她点点头，说：“你呢？”

“我是莲湖区的。”男子看了看她的栏杆箱，说：“你来这边是旅游吗？”

“哦，算是吧。”她说。

“那你遇见我真是你的运气！我可算是个西京通，你知道西京是几朝古都吗？”男子说。

她没有说话，而是摇了摇头。

“现在比较流行的说法是十三朝。”男子说：“但是中考那一年，我清楚地记得标准答案应该是14――后来改为十三朝，或许是后来史学界有了新的发现吧。”

“嗯。”

“你都去过什么地方了？”男子说。

“雁塔、渡河吧。”她随便说了几个名字。

“其实这些旅游景点都不怎么好玩的，西京最主要的特点在于文化气息，很多东西需要我们沉下心来慢慢感悟的。”他顿了顿，试探性地说：“小姐，你真的很漂亮……不知道你是否需要一位导游？”

“导游？”她努力地挤出一丝微笑。

“是的。”男子热切地掏出手机，顿了顿，说：“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好吃的好玩的我都太了解了……”他看了眼时间，说：“现在要6点了，晚上不知道你有没有事情，如果没有的话，我们一起去吃个饭怎么样？”

“不好意思，今晚我要去找人。”

“那明晚呢？”

“我希望明天就能解决我的问题，然后就走。”

“嗯，好吧。”男子努力保持体面的声音说：“你要找的人，想必对你很重要。”

“是的。”

“让我猜一下――你们是恋人吧。”

“不是的……事实上，我还没有见过他。”

走出地铁口，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她跟着密密麻麻的人群走在后卫寨这个除了钢筋混凝土之外没有一丝人情味的地铁终点站，朝咸都的方向前进。经过几家便利店和快餐店，看到前面停着很多“拼座”的出租车或者私家车。犹豫了一下，还是朝前走去。搭乘59路公交车坐到团结路十字的时候，下车。

走到团结路的中段，来到酒店门前，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推开旋转玻璃门，踏进暖黄色的灯光之中。在前台登记，拿着事先定好的房卡，走进电梯里。一个带着贝雷帽穿着麻制大衣的矮胖男子在电梯关掉的一瞬间，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矮胖子尴尬的笑了笑。

“没有关系。”她说。

“你是来旅游的吗？”矮胖子瞥见她的拉杆箱。

“差不多吧。”她敷衍了一句，然后按下7楼的按键，心想：也许人生真的就是一场旅行，只不过现在是她最黑暗的时刻，就像这漫长而寒冷的冬季一般。

门开了，她走出电梯，踩在棕灰色柔软的地毯上，沿着面前灯光稍暗、气氛融洽的走廊，来到313号房间。房卡紧贴在感应区，然后用力压下把手，几乎是猛地撞在门上，于是看到了漆黑的屋内。

将房卡插进插销里，屋内的灯亮了。

无人。

当然不会有人的。

她走了进去，将行李箱放在窗户旁边，拉开窗帘，看到对面另外一家更为奢华的酒店灯火通明。叹了一口气，放下窗帘，并且拉紧，转身，看了一眼屋内。房间很大，即便放了两张床依旧看起来还留有很多的空间。这比起北京上海这种城市要好很多，毕竟那些城市的酒店里面只有比老鼠洞大不了多少的小盒子，这些小盒子竟然还什么都有，简直就是个奇迹。

她知道，那个男人就住在附近。她已经请求了他一个礼拜了，但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复。好不容易愿意见自己，一定要好好把握这一次机会，千万不能有任何的差错。

来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等了几秒钟，水还没变热就猛地洗几下脸，然后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地铁里面的男子说的不错，自己确实是一个大美人。皮肤白净，身材高挑。一双犹如孩童般的明亮眸子下面是是一只颇具东北风格的高鼻梁和艳红色性感的嘴唇。头发是枣红色的，带着小卷披在肩上，散发出妩媚女性的荷尔蒙。虽然穿着厚厚的毛衣，但她知道，自己的胸型完美，犹如两只小白兔，所以每到夏天的时候，总会有很多男人首先注意到自己的胸部。

看了眼手表，将要七点了，好不容易约好的时间，就要到了。

补妆，换衣，喷上香水，拉开门，站在门口，朝屋内看了一眼――行李箱敞开，上面放着刚换下来的衣服，灯光柔和，气氛融洽，如果床铺没有异味，一定会睡一个好觉的。她该有多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但是空无一人。

当然还是空无一人。

而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十年还是十五年，其实都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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