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河带领他的小组，从杨家百户一直西下，越过黄崖口南面的公路，来到化名“中和”的狗儿峪。

五河在牛头山一带活动了几天，憋了一肚子气。敌人总是拉着大队来回穿梭，最少也是七八十人，尽管他馋得直流口水，也不能不眼睁睁地放他们过去，不是杨家百户来了一场石头战，在西山上打了一场截击，就连三个敌人也啃不到。所以他决定到黄崖口、试剑台附近的狗儿峪，寻找作战的机会。丰黄公路以西，白沙河以东，这块地方被三个敌人据点夹起来，成了个死角，几乎是武装活动的空白点，狗儿峪就是这个死角的边缘。五河想在这一坛净水里闹腾一下，把敌人引出来，相机拣它几个，少则十五，多则不限，给敌人在路东的“扫荡”来个牵制，同时，探探试剑台的虚实，摸摸进攻的道路，为日后攻打这个据点作些准备。

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五河把小组的人带到狗儿峪庄东的小山上。这个小山靠近丰黄公路，和北面的鸡鸣山，南面的马头山，都不连接，好像放在平盘里的一个馒头。

天亮了，四周是静悄悄的，黄崖口没有一点动静，死蛇般的公路，躺在五河的眼前，不要说敌人，就连一个过路的老乡都看不见。太阳出来了，远远的龙山头抹上一层红艳艳的阳光，黄崖口却依旧沉迷在夜里。这一趟辛苦自费了，五河把小组撤下来，回到狗儿峪西沟。

五河听了那五个队员的许多埋怨，不作声，也不解释，他心里有数，不捞几条鱼是不能上岸的。

又是一个拂晓之前，五河照旧带领他的小组拉上小秃山。黎明了，天亮了，早晨的雾气从公路上散开，这次和昨天不一样了，敌人真的来到眼前，但不是送来俘虏和战利晶，两是朝着小秃山包抄过来。五河猜不透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发生的。

狗儿峪有个土财主，姓周，叫周玉荣，外号叫“二大褂子。”因为他无冬无夏老是穿着那件刚刚够到膝盖的兰布衫，所以得了这么个浑名。周玉荣在狗儿峪的人缘很不好，财势不算大，却是个有名的刻薄鬼，穷人借个簸箕用个箩，都变着法儿把你打发走。粮食从来不外借，只能花钱买，但是一斗总比市上少几两。他有个最大的理想，就是再买上五亩地，连原来的九十五亩凑个整数。抗日政府实行合理负担之后，他的理想破灭了，可是刻薄脾气不能改。

周玉荣跟蟠龙山还有点儿亲戚关系，他老婆的叔伯侄女，是潘林辉的大儿子媳妇，一来亲戚太远，二来缺些书香味儿，所以一直没怎么走动。

潘林辉在黄崖口有个老朋友，叫作王月华，大号朗斋，人们从名、号上各取一字，叫他“月朗爷。”早年，王月华在丰镇跟潘林辉一块儿混过，当过土律师，当地把这种人叫作“代书”，给人家写呈子，实际上挑词架讼，好好地捞了一把。鬼子进关之后生意萧条了，他就弃政从商，回到黄崖口开了一座烧锅，从此，丰镇的“刀笔”变成了黄崖口的乡晟。黄崖口的这位烧锅财东，和丰镇盐店的掌柜，也就更形成莫逆之交。黄崖口安了据点之后，王月华被鬼子捧为地方耆老，成了头一份儿头面人物。镇上有头有脸的家伙不用说，都是王月华拔着转的，就连左近的土财主们，也都上赶着拍马屁，当作自己的护身符。王月华在潘林辉的启发之下，很想拉拢一些人，作为自己的党羽，党羽确是有了一些，只是在八路军的根据地、游击区，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上钩的人。谁成想，正在他搜求无着的时候，“二大褂子”自己送上门来。

狗儿峪是赶黄崖口的首集。黄崖口安了据点之后，人们不大去了，周玉荣却还是十天八天跑上一趟。倒不是有什么要买要卖的，而是为了探探风声，摸摸气候。这天，周玉荣背了高梁去换酒，来到王月华的烧锅。周玉荣并没有喝酒的嗜好，不但他自己不喝，而且也不许家里人喝，因为喝酒是最伤财的事情。他之所以去换酒，是小杂货铺委托他的，他把自己的高梁折价顶替了杂货铺的玉米，按他计算，高梁换酒，一斗便宜一毛五，这样，他可以白得三毛钱。周玉荣在烧锅里碰到了王月华，王月华端详了半晌，才大笑着说道：“那不是狗儿峪的周财主吗？里屋请！”

“啊？啊，嘿嘿嘿嘿……”

周玉荣被请进屋里，跟王月华瘸痛快快地谈了半天，而且白吃了一顿饭。从那时起，周玉荣跟王月华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由于王月华的吹嘘，他也很想会一会从来不大走动的亲戚潘林辉，可是潘林辉稳坐丰镇不出城，一时见不上面。潘林辉从王月华的信里，也知道周玉荣已经下了河，很想见一见这个八路军游击区的新关系，可是周玉荣扎在窝里不露头，一时挂不上钩。潘林辉本来是瞧不起这个擦了屁股还要唆唆手指头的周玉荣的，不过到现在为止，八路军管辖的地面上，只有这么一块料，只好拿着葫芦当瓢使。潘林辉来到试剑台不久，就托王月华转请周玉荣到盐店里喝杯茶。周玉荣听说潘林辉有请，有点喜出望外。这天，趁着试剑台大集，背了钱搭子，说是集上买点萝卜籽，就进了盐店。潘林辉一见周玉荣，满脸堆下笑容，立刻吩咐伙计打酒买肉，当作上宾招待。

在饭桌上，潘林辉说道：“玉荣老兄，据你看，这时局会怎么变化？”

“嘿嘿嘿，说到这个，咱们庄稼人就看不透啦！”

潘林辉喝下一杯酒，慢条斯理地说道：“据小弟愚见，八路军没有正根儿，没受过军事训练，你看，他们比日本人如何？现在是天下三分，日、蒋、汪三足鼎立，将来还得蒋先生出来统一中国。蒋先生有人，有武器，有地盘，有美国撑腰，恢复中原，那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啊？那，日本人呢？”

周玉荣摇了摇头，眼盯着那盘熘腰花说道：“嘿嘿，我在酒上是一点儿门道也没有。”说着夹了一大注腰花放在嘴里。

潘林辉说的话有好些没听懂，可是听说蒋介石还要回来，显得特别高兴，又吞下一大块酱肉才说道：“听你这么说，还有个熬头。”

“当然，当然。”潘林辉看看周玉荣说话入了题，把筷子放下，伸出一个手指头说道：“你看警防队，正在训练正规部队，为什么？利用日本人的枪炮打八路军。”潘林辉又端起酒杯，看见周玉荣正在一个盘子里寻找肉片，等了一会，直到周玉荣把肉片送进嘴里才说道：“有人说我是汉奸，你看冤枉不冤枉？我是开盐店的，跟日本人井水不犯河水。虽说我跟那个日本人有一星半点的来往，那也不过是利用一下日本人，光复中华，这怎么叫作汉奸？”潘林辉独自喝了一口酒，把声音放低了一些，说道：“你知道，多少年前我就是国民党，将来，八路军一完，日本人一走，还不是国民党的天下？”

“老兄，你也算一份儿吧！”

“啊？这边的国民党不是属汪精卫了吗？”周玉荣是从来不问这些事的，可是他听村干部讲过，汪精卫拉起一拨国民党，是个大汉奸，这一点他还是记住了。”

“老兄，你是老实人，汪精卫能跟日本人一块儿回三岛吗？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将来蒋先生、汪先生还会合到一块儿去的！”

周玉荣没有经过任何手续，就成了汪记国民党的党员，成了佐佐木和潘林辉伸向游击区的一只黑手。

“老兄，记住，利用日本人消灭八路军、革命军队”这是眼前的大事，咱们后代儿孙的希望都在这儿。以后有什么事，找朗斋商量自然很好，直接到我这儿来，也很方便。”潘林辉又故意阀道：“八路军还没禁止赶集吧？哈哈哈……”

周玉荣嘿嘿地笑了几声，说道：“八路军的势派可大啦，就连你们蟠龙山的人也成立了复仇团。就凭咱，啥也没有，只有一张嘴、两条腿，惹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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