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不记得上官清扬住在哪家医院。只记得不是很亮堂,而是觉得有点阴暗,是一家大型私人医院,在等待室有一片巨大的镜子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我一与欧阳少康进去,电灯正好熄灭。在灰暗的镜子中,我记得我们两人的身影,就映出像两个并排的青白幽灵一样。
上官清扬的病房在二楼。是单独的病房。看到安静的睡着的她时。我再也忍不住流出泪来,上官清扬张开眼,我跪在榻边。
上官清扬用手摸我的头说:“笨蛋。敏慧,哭什么?我还活着呢。只不过是盲肠炎,一个礼拜就可以出院了。”
“姐姐,痛不痛?”
“不痛,还好哦。”
“现在的情况呢?”
“已经没事了。”
“想要什么吗?”
“我想喝水。但他们不准,想好好喝一大杯。”她干燥的嘴唇上带着笑意。
上官清扬因汗而黏的毛发,在颈部划出漂亮的形状。完全卸妆的她睡容苍白虚弱,让人惊讶的她的脸是这么地小,看起来那么纤细。
我和欧阳少康有好一会儿守着她。有人敲房间的门,是老妈。她是来送随身用品的。
“让我来吧。”老妈很快地,“今晚我在沙发上睡陪小姐。先生明天要起早,请回家休息吧。”
“我也要在这里。”我一说出砰,欧阳少康就说:“小笨蛋。上官清扬到明天就会活蹦乱跳了,你明天不是要考试吗?快回去吧。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我不好,还去通知你,让你这么担心。”
我没有执意留下来的原因,是因为突然想起来在瓦斯炉上还烧着水呢。想一想真是滑稽,我几乎是哭着告诉欧阳少康,搞不好家里会失火。
欧阳少康看着手表。我和他从家里跑出来已经过了一个半钟头了,壶里的水在他来家里时候已经剩下不多了。经过一个多钟头一定是烧干了。
在车里,我们没有交谈。欧阳少康开得很快,当然是超速,而且几乎是闯红灯冲过十字路口。一到达公寓,我从车里飞奔出来。跑上楼,打开门奔进房里。大概是出门时太匆忙了吧,我连瓦斯的开关都没关。但是蛮奇怪的,房里的电灯居然关掉了。在房间中我所看到的是瓦斯继续燃烧、在黑暗中飘浮的青烟,还有卷起来的被子里面有暗红的紫外线。
没有引发火灾就万事大吉了。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真够庆幸的。水壶被烧得焦黑,底部像是随时都会烧起来的整个发红。
欧阳少康随后上楼来,把瓦斯关掉,然后打开窗。他提起放在瓦斯台上的水壶,把里面的水倒掉。倒水的时候水壶发出一股声响,并且飘出白烟。
“今晚也真是够了。”欧阳少康站在屋子的中央,呆呆地笑着。
从敞开着的窗户吹进了冰冷的风,从壶里飘出的烟就在室内旋转起来,然后消失于窗外。
欧阳少康把我包在自己的大衣里面,轻轻摇着像在哄我一样,“还好,平安无事。”
“对不起,让你担心。”
“真的。除了担心没别的。”
“你说什么呀?”
“没遇到你以前,只要担心上官清扬忽然出事了。现在可不一样了,还得多担心一个人。”
“我也一样。”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身前声音微弱地说。
“你也一样?真的?”
“对呀!我在没遇到老师和上官清扬前,只要管我自己的事就够了。但是现在……”
“这么说来,你比较倒楣。”
“对呀,就是如此。”
“一个人要担心两个人的事,真是太惨了。”
我抬起头,我很害怕,说不出是为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害怕。但是,我常常感觉,身体好像就这样会飞到哪里去一样。
在电灯下,欧阳少康的脸离我好近,看得出些许疲惫。他的脸在疲倦时看起来有透明感,肌肤变得很光滑的颜色。在失去紧张感后薄薄开着的嘴唇旁,有不适合他年龄的深刻皱纹。但是他是个美男了,在这世上还有比他更美更性感的脸庞吗?
“再抱紧一点。”我小声说。
他依着做了。“再紧一点。”我说。他又照着做了。我身体整个蜷缩在他的大衣里。自己都觉得变成像是一只浅咖啡色的兔子。
欧阳少康抱着我。两个人就这么黏在一起。把窗关了,拉上窗帘,关掉电灯,在他的大衣里,我被激情地爱抚着。
从卷起来的电毯里冒出来的紫外线,把榻榻米照成红色。欧阳少康把我横摆在那红光中,身上穿着大衣就从上在把我整个包起来。
每当我回想起来,那是我第二次和欧阳少康纠缠就觉得不可置信。我在那时是个大学生,想天真地和欧阳少康反覆地纠缠。想要学上官清扬和异性接触时只有纯粹的身体欲望。不只是对欧阳少康,我的理想是像上官清扬那样和异性往来,但现实上却行不通。
虽然我是那样地对欧阳少康抱有性幻想,但是却不是那么真的想和他恩爱,并不是我身体在快乐方面尚未成熟。恐怕即使我现在遇到欧阳少康,我也会是一样的感受。
越是身体上和他牵扯越深,我越是感到精神上和他相系。而在深感精神上的紧密相连以后,身体上的欲望就越来越淡薄。
事实上,我是想置身于外地看着欧阳少康和上官清扬贪婪地相互需要彼此的身体。我一个人的时候,常以想像那种光景为乐。我感到他们夫妇的行为,就象征着我自身的性以及快乐。或许一开始我就是异常,所以才会忘我地犯下那样可怕、那样可耻的罪。
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是,那的确是任谁都会陷进去的爱情,但不是健康的爱。以才二十岁多的年纪,看了不该看的事,打开了需要开的那一扇门,之后一脚踏进了无法回头的宿命中,开始往直前地走向那着魔的一瞬间。
第二天,在我去学校考试的时候,头次看到了自分手以后就没再见过的司马牧。
在大学正门的附近,正在演说的一群人中有司马牧的身影。他既没有用扩音器喊话,也没有散发传单,只是戴着帽子一动也不动地静坐在路上。在阳光中,以相当恐怖的脸色眺望来往的学生,没有察觉我向他走近。
我一开口说“好久不见”,司马牧抬起头,不怎么惊讶地说“哦。”
司马牧原本就瘦的身体,现在瘦到以让人不忍正视,脸色和唇色都不好。虽然是大地阳光普照的天气,但他的嘴唇就像在户外度过了冬夜一样毫无血色。不论是谁都一眼看得出他深为疾病所苦,但他自己似乎毫不在意。只有从他帽子露出来的茂盛长发,才让人感到生机。
“身体已经全好了吗?”
但我想这人病得相当重,不可能是好好的……我这么一问,他就站了起身。
“真不可思议,我刚才在想搞不好会遇见你,果然你就出现了。”
司马牧表现得相当亲切,一瞬间把我拉回从前的感觉。我们很自然地开始朝向挂满标语的校园里走去。
背后响起了叫司马牧的声音。是一位在散发着传单的学生叫他,那是张没看过的面孔。
司马牧的朋友我大多见过,我想或许他不是这个大学的学生。
司马牧转过身,只是扬了扬手,什么都没说。
“你还好吗?”司马牧对我说。
我点点头。司马牧拿出了一包挤扁的香烟。我们站着互相替对方点火。因为有风所以很难点得着。为了挡风,我用手围着火。我的手便轻触到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地可怕。
“我听说了好多有关你的传闻,都很奇怪。”
“奇怪什么?”司马牧反问。
“有关你的病情。像是动了手术、没动手术呀这一类的。”
“我只是被强迫住院,没有动手术。”
“把病治好了吗?”
“不知道。我不喜欢被软禁起来,骗过父母还有医生及护士,在半夜换了衣服就偷溜出医院。身上有些钱,就到了华盛顿,一直待到今年二月。”
“为什么是华盛顿呢?”
“我有一位朋友在那从事反战运动。”说到这,司马牧看着我无力地笑了笑,“我想你也清楚得很,我要做什么一定要当头。”
“哦。你脸色似乎不太好。”
司马牧他吐出一口烟点点头,“没有食欲,每天只以香烟和咖啡度日。食物连看也不想看,成天无精打采的。”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有保持沉默。
“但不用花钱也好。”司马牧稍稍扬起嘴角说。
然后司马牧开始述说自己在进行的街头斗争。但这对我来说都像是遥远、像是另一世界说的话。过去我会曾相信那个世界里有自己的某种愿望,但是现在已变得相当遥远……
我将抽完的香烟弄熄,问他现在住在哪里。司马牧带点恶作剧地说,“我居无定所。”
那一伙人来唤司马牧。司马牧回答说“我马上回去”,然后转过来面向我。
在校园内欣起一阵喧嚷,是不同于司马牧那一伙的少数几个人开始抗议。路过的学生远远地观望,可以看到好几个人在宿舍的窗前窥视。
司马牧丝毫不受周围喧嚣所影响,用很正经的语气说,“能碰到你真好。”
我点头,他也点头回应。
司马牧似乎想说些什么,或许只是出于我的多心。我想说保重身体,但是没来得及说。
司马牧低声说一句“我走了”,然后快步离去。
不知为什么,司马牧的背影看起来那么瘦小,被风吹着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