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中,有一个场面使人奇怪。这是法官讯问被告人是否在现场的时候。
“你是什么时候到齐浩阔公寓的?”
“九点半过后,也许还要迟一点。到公寓前,我看了一下表,所以记得很清楚。”
“推定受害人是在九点到九点半之间被杀的。如果你到公寓是在九点半之后的话,那末九点半之前,你在哪儿?也就是说,这一点搞清楚了,不就可以证明当时你不在现场了吗?”
“我在别人家里,和某人碰了头。”
“那个人是谁?还有,那个地方在哪儿?”
“那个人……那个人,我不能讲。”
“为什么不能讲?碰巧的话,那个人不正是能救你命的重要人证吗?”
“即使是这样……我也不能讲。”
“原因是什么呢?”
“法官,关于那件事,我一点也不能说。不,我没有权利透露。”
“那么,那个地点也同样吗?”
“反正,我直到九点二十分左右都在那儿。这一点千真万确,我可以向上帝起誓。从那个地方到那座公寓,即使坐汽车也要花大约十分钟的时问。要我在那段杀人的时间内赶到现场是根本不可能的。”
“所以,你为什么不证明这一点呢?”
“这……这是因为……”
这时,他流露出极其痛苦的神情。可以看出,想说的心情和不能说的意志在激烈地进行着斗争。最终,他还是拒绝说出那个人和那个地点。接着就光是重复地说着那已经说了多次的话:
“反正我清白无罪,这不是我干的。法大人官,一个人在拼命疾呼啊!恳求你听听这种良心的呼声吧!我是无罪的,即使死到临头,我还是要说,我是无罪的。”
但检察官的起诉严峻之至。他把宫正云断定为先天性的罪犯,而且极力主张,因为他在最高学府当助教,所以是智能犯,这种罪犯最为凶恶可怕。鉴于这种类型的罪犯日见增多,大有毫不犹豫付诸法律处置之必要。
起诉书要求对宫正云判以死刑。正如前面所叙述的那样,担任审判的法官年瑰玮全盘接受了这个意见,作出了死刑的判决。“如不服本庭判决,被告人可和律师充分协商,在法律规定的期限内,办理上诉手续……”
年瑰玮正说着,只见被告人显出一种十分奇异的表情。他突然转身背对裁判席,面对旁听的市民。旁听者霎时全都屏气凝神。被告人身旁的警官吃惊似地站起身来。其实,被告人只是转了个身。他用平静的目光,凝视着旁听席的某处。
“被告人!宫正云!”年瑰玮用低沉而又严厉的声音朝被告人的背后喊道。
可是,被告人压根儿没想转身回来。不用说,在场的检察官、律师也都不由得面向几乎满座的旁听席,追随着被告人的视线。
被告人活像一尊雕像站立着。不过他的头微微摆动,看上去好像是在朝着旁听者点头致意。接着,他慢慢地转过身来,重又面对裁判席。
这时,法官看到被告人的嘴角浮现了微笑。这不是接受裁决的人所现出的那种蔑视一切的嘲笑,也不是为取媚法官的媚笑。被告人明澈的双眸,笔直地凝望着主审法官。就在这一刹那间,年瑰玮内心感到一种轻微的动摇和狼狈。
被告人以平静的口触碰开口说话,“法官大人,我完全服从刚才的判决,我放弃上诉权。”
被告人的辩护律师不由得站了起来,“你,宫正云先生,怎么能干这种蠢事!请冷静些。”
“您的好意,我完全领会。可是……”
“请收回你的话。哪有这么轻易地放弃上诉权的?法官先生,我以被告的律师身分要求,被告因为一时感情冲动……”
“不。这个决定是我经过冷静的考虑后作出的。可是,法官大人……”被告人抬头又看了年瑰玮一眼,嘴角的笑容消失了,眼里射出箭一般的冷气。
“我服从判决,但这绝不意味着我承认我有罪。即使把刀搁在我的脖子上,我还是始终认为自己是无罪的。我之所以放弃上诉权,是因为某种原因,我不想再一次接受审讯。这个原因,现在不能讲。我的供词至死不变。我以上苍和良心起誓,我是清白无辜的!但我不便说出真情。再者,经过以往几次审讯,我对这个法庭已经绝望。我将无罪而死,这也算是我对这个判决的报复吧。我的心脏停止跳动后,总有一天真正的凶手会暴露。只是我再也无法申诉自己的冤情和痛苦了。不过,法官大人,唯有你能听到我的控诉。不管你掩住耳朵也好,闭上眼睛也好,你终生也无法逃避死者那无休无止的呼叫声!”
年瑰玮端坐在裁判席上,眉宇间纹丝不动,他那副身穿法衣的模样,宛如一幅古画里的人物。
被告人又转身面向旁听席,两手贴嘴,低声地叫唤:“喂,站出来吧!喂,我等着呢……”
叫唤完毕,他双肩颓然下垂。随着激烈的呜咽,他掩面饮泣。
在有的人看来,这些不自然的举止言行仿佛在演戏。可是,被告人显得异乎寻常的认真。这种真切的情感强烈地感染了旁听席上的每一个人,人们骚动起来。法警出面制止了喧闹。
年瑰玮用锐利的目光瞥了被告人一眼,站起身来。
“起立!”法警急忙高喊。
大家一齐站立起来。法官没有宣读判决书末尾的训词,就紧绷着脸走出了法庭。被告人似乎是被法警拖出了法庭。
这时,人们如释重负似地擦着汗水,纷纷议论起来,向酷日炎炎的室外散去。
“听说要末是无罪,要末就是死刑,所以就赶来旁听了……”
“究竟谁说的是真情呢?”
那天晚上,年瑰玮了结了判决事宜,回到家里后,一直闷闷不乐。他闷头吃完晚饭,便立即回到自己的书房。
法庭上被告的态度,变成一块越来越沉重的石头向他心头压来。
当然,他毫不怀疑自己的判决。“凭着法律的威信和名誉,把一个杀人犯送上断头台,这不正是为了伸张正义所采取的天经地义的行为吗?!他杀了人,他就必须明正典刑。我以我的全部智慧,担任了这次审判。侦查证据尤其花费了不少时日,也让律师尽一切可能作了辩护,同时也倾听了律师对证据提出的驳议。我在全面考虑后,断定他有罪,又判以合乎法律的刑罚。”
判决肯定没有错。判决是正确的。尽管如此,那像一阵风似的、陡然掠过心头的寂寞和不安又是什么呢?
“喂,站出来吧!”“喂,我等着呢!”被告人悲恸欲绝的叫喊萦绕耳畔。
“死者是再也无法诉说自己的冤情和痛苦。可是,法官大人,唯有你却能听得到我的控诉,你终生无法逃避死者那无休无止的呼叫声!”被告人那对眼睛,那坚定自信,像箭一样射向他的双眸,使人感到恐怖可畏。
年瑰玮回头看看身后的书架。书架上排满了大部头的烫金法律书籍,肃穆寂静,显得至高无上。他经常久久凝望着这些书籍。
“父亲,您有事吗?”独生子年理事走了进来。他和父亲不一样,不喜欢当一个法律家,结果毕业于大学商科,今年进了一家国际商贸公司工作。
“嗯,有点事……”含糊地答应了一句后,年瑰玮看着儿子的脸庞。看上去他好像有点无精打采,脸色异常苍白。
“听说今天判决的是死刑?”
年瑰玮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的神色:“听谁说的?”
“晚报登出来啦。据说那人在判决后,好像还向着旁听席喊了些什么,是吗?”
“犯人形形色色,这也算是一种英雄主义吧。”
“是这样吗?一个甚至愿意放弃上诉权,就要走上断头台的人还会有这种兴致?”
年瑰玮想起了法庭上被告人严肃认真的目光,更添了一层不快。
“这些家伙的心理不是凭常识所能理解的。”
“可是,万一如他所讲,真正的罪犯被抓到了,他将是无罪的,那么会怎么样呢?”
“判决是严正的,不会有那种错判。”
“可是实际上,错判的例子并不少见。
“理事!你是说父亲错判了这个案子吗?”
“不,我只是想说不应当使用死刑这种刑罚。”
顿时,父子二人的眼睛紧紧对视。儿子的脸色苍白,年瑰玮不禁产生了怜悯之情。
“靠单纯、肤浅的人道主义,是无法理解社会上的事变的。对杀人凶手动用死刑,从长远来看,是全人类的希望,是全民族的法律信念。”
“可是,这仅仅是一种复仇的思想!宣读了判决书,然后杀掉这个失去反抗能力的人。这太残忍了。即使这个案件中,被杀的齐浩阔,他直到临死前的一瞬,对生还充满着希望,还有得救的希望。可是,那个人千真万确已被宣判死刑,无法躲闪逃避的死神,正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难道世上还有比这更为痛苦的事吗?真可怕啊!”
“我并不是在责难您——父亲。我只是想,万一那个被告人蒙受了不白之冤……”
“够啦!你父亲以英联邦法官的名义,坚信今天的判决是正确的!”
儿子咬紧嘴唇,站起身来,望了父亲一眼,欲言又止,默默地退出房门。
年瑰玮悻悻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思忖:儿子为什么今天显得如此激动呢?他话里某些东西,触动了自己心灵。这又是什么呢?他似乎觉得,这一切的根源就是在法庭上所看到的被告人那对眼睛,也可能是由于被告人嘴角泛现的奇异微笑,那对眼睛太清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