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若的目的地,叫做乌桥。乌桥,是一座面积只有0.6平方公里的小岛,位于汕头市区的西北部。东临梅溪河下游,西到石篱尾,南濒韩江——潮汕人的母亲河,北靠厦岭港,四面环水,由乌桥,洄澜桥,解放桥和光华桥四座桥连接市区。就是这座小岛,见证了汕头百年商埠的兴衰荣辱,经历了解放后的建设重生,也经受着改革开放以来汕头经济沉浮的影响。她迎来过追求商机远涉重洋的一批批商人游子,岸边的鸬鹚与芦苇感受着水面上频繁而来的红头船荡开的涟漪;也送走过因改革开放城市重心建设东移而相继离开的新生年轻人,留下一座座人去楼空的住房,那空洞的门窗就像欲哭无泪干涸的眼口,丛生的杂草与裸露的钢筋相顾无言。如今岛上生活着将近3万人口,多是世代居住习惯原先生活而不愿随子女去住那对他们来说形同监狱的高楼住宅的老年人。他们习惯一出门,就能遇见多年的战友或工友,随地驻足就能谈古论今。一声想当年,思绪一下就回到那时的艰苦奋斗,皱纹银发也为他们的回忆而会心一笑。一句看现在,目光又回到他们曾经奋斗过的土地,延伸到各自家中难念的经。分别时,还不忘哼上一两句日渐不受年轻人待见的潮剧戏词。他们习惯浸润在由戏腔词调和历史沧桑形成的氛围,而这种氛围就像气候对生活在其中的植物一样那么重要。当然,还有相当多的下岗工人居住其中,紧锁的愁眉与无助的抱怨相交织,变成在巷中各家门前竹杆上晾晒的五颜六色的衣服。不同的颜色下,是清一色的随风飘零的灰暗命运。剩下的,就是低收入者与外来务工人员,两者的差别,仅仅是一本没有多大重量的,有着褐红色封面的,户口本。从地图上看,乌桥岛就像一滴被过去与现实遗忘的,历史长河的小水滴。人们的回忆与政府的雄心,筑成一圈挽留的围堤,将它定格固定。太阳又一次昏昏欲睡,低矮的民房默默地数着岁月的年轮。民房瘦弱苍旧的身躯,懒懒地沐浴在夕阳余晖之中,悄无声息的隐藏在高楼大厦的背影里,远离霓虹灯的璀璨,仿佛在固执地重复先人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规律。
爷爷奶奶居住的小巷,现在全是老年人居住。巷道两边房子的门窗相对,除了几户是两层楼,其余大部是三层的贝灰土木结构,爷爷奶奶的房屋就是这“大部”之一。早上八点多的小巷,老人们大多晨练未归,或是早出买菜。各家露出窗户的蝴蝶兰花枝随风摇曳,将小巷抚弄得静谧悠长,悠长得仿佛永远都不会消失。老年人喜欢与花草做伴,浇浇水翻翻土,偶尔的花开就像是婴儿的笑脸。水滴映衬下的花瓣与枝叶显得那么的生机盎然与稚嫩童真,不经意间轻抚着老年人日见苍老的容颜与饱经沧桑的内心,对没有绕膝孙儿,鳏居寡住或因子女忙碌而被遗忘的老年人来说,显得更加明显。
当你相信花草能说话,能倾听,能相信时,那就是老了。
“姐姐!”剃着小平头,有着小肚腩的堂弟桦东,正坐在青色瓷砖地板上,把一个废弃的小时钟拆开来看。他从小对机械,齿轮,发带这些东西,情有独钟。
“乖,弟弟。姐姐来帮你!”原本对机械不感兴趣的枫落,此时因为一声久违的带有敬意的称呼,迅速坐到桦东的身旁,睁大眼睛端详着陌生的工具世界。
“没大没小,也不叫声哥。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枫若看不见桦珊,便估计她应该在楼上。
“不对啊哥哥,某人也是经常这么做的哦!”在和堂弟玩时,枫落也不忘回过头来报早上的一箭之仇,而又快速回过头去,投入到与堂弟的玩耍中。枫落的两条小辫子,还在因不适应快速的切换而晃动着。
枫若刚想反驳,见他们已经“狼狈为奸”地玩到一起了,就绕开他们眼不见为净,径直走向楼上的书房。木质楼梯因重量,再加上自身的年岁,发出不容侵犯的恼人的声音,一步一阶一声响。枫若刚走上七,八级,利用身高的优势而不必走完全部楼阶,目光就与知道有人上来想看看是谁的堂妹桦珊的目光相遇。
“哥哥!”像男孩呐喊般嘹亮的声音过后,桦珊的目光又重回到书本上。
她坐在爷爷奶奶的大雕花红木双人床上,手中拿着一本《少年万事问》在看,鲜红色的封面刺激着枫若敏感的眼睛。她右手拿着正在看的那一面,左手卷曲着看过的那一面,右脚盘曲在床上,左脚垂下,随意地前后摇动。枫若刚想开口叫她把书放回原处,强调在家中未经他允许谁都不许拿他的书的原则,曾经他差一点就在入口处粘贴上“非允勿动”的字条。但一想到奶奶常说的话,诸如你是大哥,让着弟弟妹妹等粘上亲情标签的理由,枫若便不想说什么了,也忘记去答应她,转身下楼。
那些理由,听起来说起来,永远正确。但枫若自认是一个爱书之人,奶奶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成为别人残害书籍的通行证,而且少不更事,又为他们的行为提供了免罪牌。
“爷爷奶奶!”听到枫若的叫声,枫落与桦东也抬起头来附和。
爷爷拿着两件行李,急速地越过门槛走了进来。爷爷点了一下头,示意他已经听到了。爷爷已经70岁了,身体却很硬朗,眼不花但耳稍聋,走起路来健步如飞。他的头发花白,额头右上方有一小块褐红色的胎记。爷爷不喜欢工作时说话,更不喜欢别人帮忙,这是他多年工作形成的良好习惯。
奶奶手上并没有拿东西,显得悠闲,慢慢地抬起右腿跨过门槛,再是左腿。看到她的孙儿们,则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奶奶今年虽然已经63岁了,但皱纹很少,长着一张令同龄人羡慕的娃娃脸。奶奶有时在和爷爷喝茶闲扯时总爱说,当年怎么就被你一场电影,两碗粿条汤骗到手了呢?而那时爷爷总是笑而不答,调皮与欢喜滚动在笑而眯起的狭长眼缝中。再加上奶奶头发银白,使人一看很有一种洗尽铅华的亲切感。发福的身材,使奶奶笑起来像一尊大肚能容的弥勒佛。
“乖!”奶奶说,“阿若啊,你爸爸停车买东西去了。你妈刚才和你爸多说几句话,在后面走着。”
枫若点点头。走到门外,母亲一手提一个行李走进屋来。母亲做了十年的服装生意,多重的衣服她都提过,因此气定神闲。枫若说服不了自己,既不叫声妈,也不帮忙,虽然心中过意不去。而母亲倒简单,像是没有看到枫若一样,直接走进屋去。就在枫若看着母亲的背影时,突然传来一声叫唤。
“枫若!”狮吼功一般的穿透力。枫若不用转过头,就知道是同班同学曦兮在呼唤远距离的人时的声音。枫若走出去,身后传来奶奶的声音。“不要太晚回来,记得回家吃饭。”每当同学来找,枫若出去巷子玩时,这声音就会像旧时农村黄昏之际烟囱升起的炊烟,摇曳着归来的召唤。虽然炊烟不知道,它自己能维持多久。
在巷口,韵琴,素琳,欣婷与君儿一字排开,站在曦兮后面。韵琴右手拿着一把白色的三节尼龙折叠伞遮阳,而欣婷则举着一把油纸伞,伞面上画着三朵白色雏菊。曦兮则两手叉腰,像是要打架。
“疯子,最近去哪了,害得老娘好找!”曦兮的鼻孔被“生气”撑大。
“怎么了,今天又没吃药?神经兮兮,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虽说好男不跟女斗,但本大爷今天心情不好,小心别惹毛我。再说,找我干嘛?我又不是你的二愣子海跃。”枫若双手交叉胸前,与曦兮对峙着。
在班中,海跃虽然长得又高又壮,可是读书成绩很差,特别是数学。人又憨厚,随和的眼神近似呆滞,故被恨铁不成钢,屡次劝讲均告失败的数学老师王苞称之为二愣子。口舌之快以泻心中之闷。因为在班里他和曦兮的皮肤都很黝黑,所以班中的人都拿他们取笑。
“你,你,你!许枫若,难道你的风流事迹还少吗?韵琴,素琳不都是你的老相好吗?”曦兮的手一往后摆,似机关枪般乱指身后的人。
“哎曦兮,别乱说。”韵琴和素琳轻轻扭打了曦兮的胳膊,以示提醒。君儿像赶苍蝇般把曦兮的手赶开。
“有种你就说我,别拿她们说事!想吵想打,我许枫若奉陪到底!”枫若不想看到有女生因为自己而受伤害。
“哎呦,还挺会怜香惜玉的嘛!”曦兮倒大笑起来。
“你们别玩了。”身为班纪律委员的君儿有点看不下去了。“你们暂时先中场休息一下吧。枫若,我们来找你是有正事的。”在君儿的劝说之下,枫若与曦兮停止斗嘴。“枫若,你能不能到学校帮一下忙。你也知道要开学了,再加上我们新年级要搬进新课室,除旧布新的工作是免不了的。昨晚新班主任打电话通知我,要我和四个组的正副组长去帮忙摆好桌椅和打扫卫生,顺便将墙纸替换。昨晚到现在我只联系到四人,其他人不是在亲戚家,就是找借口推辞。后来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你。枫若,你奶奶家离学校近,你又是男孩子,你可一定得帮忙!”枫若皱眉考虑着。
“枫若,昨天晚上我打电话找你,奶奶说你不在,而我只知道你奶奶家的电话。现在快到中午了,我们只有找你了,枫若,帮帮忙了。”韵琴说到最后,有一点请求的语气。
“枫若,帮帮忙好吗?”欣婷的语气轻柔。
“嗯,好吧,看在你们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就跟你们走吧!”枫若点了下头。
“原来,枫若是吃软不吃硬啊。我太聪明了,以后要好好利用。”曦兮心中暗喜,眼珠子转了一下。
他们新学期的新课室,是原先六年级的师姐师兄留下的。他们跟传达室的张伯说明来意,并取了新课室的钥匙。直到今天他们重新打开它的教室门,它已经三个月没有迎来学生了。里面的桌椅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凌乱的桌椅似乎在告诉他们当时师姐师兄毕业时的狂欢,和师姐师兄虽曾经在同一片天花板下学习但又有各异的,人生姿势。如今,他们的到来,其实也意味着他们将要离开学习了五年的学校。这间课室,将成为他们为了升上理想初中而奋战的战场,他们的光荣与失败将在这里上映与书写,有时甚至会让人感到血腥与残酷。现在打开教室门的他们并没有感慨,只是感到任务的繁重,担心衣服会粘惹上恼人的尘埃,心想回家的时间会无限推迟。
枫若身后,她们边擦洗边摆好桌椅。她们在家并没有做过太多的家务活,她们的手都是让人一看就知道娇生惯养的稚嫩。把布往桶里清洗并拿起扭干时,她们只用两三根手指,好象那水是有毒的那样,那手势就像是女生故做娇嗔的兰花指。而枫若则站在长条椅上,用铲子在清理残留在教室后面黑板上的纸张。教室后面的黑板,一般先用长4米,宽2米的白纸铺盖,用浆糊粘上,做宣传栏。现在枫若把因扯不下而残留在上面的如同斑点的纸张,用铲子除掉。而只要桶里水变得太黑,枫若就得停下手头工作提着两个水桶去六楼下提水,在枫若一下一上的间隙中,她们就可以休息抱怨说话聊天。哎,谁叫枫若是此时此地唯一的男生。
然而,枫若并没有抱怨,他希望自己可以忙一点,以冲淡早上的沮丧和不甘的消极情绪。再加上放假以来整天的无所事事,使得他想好好舒展一下筋骨。
“你有没有看《大唐情史》?”枫若在撕墙纸时,听到身后有人如是说,声音却不是曦兮她们的。
“是沈傲君主演的那一部吗?有啊,有啊!”
双方发现了共同的关注,因此显得高兴,不由得笑了起来,声音由远及近。枫若用眼角并不十分细致地瞄了一下,是两个看起来好象是老师的女人从窗外走过,当她们将要走过教室最后的一个窗时,笑声达到最大。随后她们就消失在枫若的视野,但声音还是听得到。
“你觉得怎么样?”
“不错啊,特别是沈傲君演的高阳公主,出场华丽高贵。剧中人物的对话,很有莎翁韵味。”
终于,她们的声音消失了。枫若觉得她们的笑声很刺耳,他觉得劳动是光荣的,老师却在他劳动的时候谈笑风生,真是没教养。虽然他并不知道她们究竟是不是老师。“莎翁是谁呢,我只知道有一个外国人叫莎士比亚。”
“枫若,水又变黑啦!”曦兮又在练她的吼功。
“什么,你们要撤了!?”枫若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来接纳更多的信息。
“对呀!我们下午要去买文具,你就帮帮忙,顺手把地给拖了吧啊!”曦兮双手合十。
“可是……”枫若的话被曦兮截断。
“可是什么啊可是,你也不看看,人家是女孩子家家,干了半天活,中午又是在学校吃的外卖,哪像你家离学校近,中午好歹还能回家吃一顿饱饭,听到家人的嘘寒问暖。人家很累的。枫若,你人那么好,对待女孩子一向很绅士很温柔的,你忍心看着我们这纤纤玉手,被辛苦的工作摧残成枯枝败叶吗?哦天哪!”曦兮希望用比较温和的语气,毕其功于一役。
曦兮像是在朗诵诗歌,又像是在高声吟唱《费加罗的婚礼》,配合上夸张的动作,比如在讲到最后时,她竟然左手扪心,右手作擦泪状。听她用变调的语气说话,对枫若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像是在海里游泳时被一波又一波扑面而来的海浪袭击,让人觉得窒息与恶心。枫若无奈地趴在桌上以示抗议。“问题是,你是女孩子家家吗?”小声嘟喃着。
“啪”的一声,曦兮强有力的双掌重重地拍打到桌面上,就像两颗原子弹,即使枫若立马坐起来,脑中依然震荡了一小会儿。看着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怒气冲冲像只野兽一样的曦兮,左右两侧分别站着韵琴,素琳和欣婷,君儿,枫若仿佛听见了古代公堂传来的声音,“威-武!”
“真是美好的下午啊!阳光明媚,睡眠充足。咦,我肯定是在做梦,我一定是在仙境,否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仙女,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呢?”枫若假装若无其事,轻缓的声音在铺延着过渡。
“枫若!”曦兮打算恢复强硬路线,抡起拳头对枫若说:“你说得很对,这是个美好的下午,我更加不想在这明媚的午后增加杀戮。看过中央3台吗?里面有一档节目叫《狂野周末》,需要我教会你这里面的含义吗?”
枫若看了看周围,碍于姐妹情面的她们摇了摇头,昭示无能为力。而且,她们中午确实没回家,吃不好,也没睡。突然曦兮眉头一皱,撅着嘴说:“求求你啦!”又改走温和路线。
“停!”像交警示意停车般,枫若用右手挡住。“受不了你那冰火两重天的夹击。”
“那……”曦兮低下头询问。
“好……”枫若闭着眼。
可没等枫若说完,只听“耶”的一声,她像绷紧的弹簧突然释放般跳了起来,“姐妹们,我们走吧,走走走走走!”说着说着就像赶鸭子似的把她们赶了出去,期间,欣婷转过头来望了枫若一眼,而后又像身处在漩涡般身不由己地朝外面走去。枫若想起一句不知是谁写的诗,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但枫若一想又觉得不恰当,因为她们连衣袖都没有。
“曦兮,你这样太不地道了!”君儿说着。
“哎呀,他是男生啊!做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今天我们五姐妹好不容易相聚,天又放晴,‘E家乐’新进了一些文具,好好看的。哦还有同学录,虽说现在离毕业还很久,可有备无患嘛,去晚了就没有了。”曦兮又蹦又跳。
“说好了,出去一会就回,不要欺人太甚。若不是当初答应陪你去买文具,我们又怎么会……”君儿声明。
“就说姐妹好,走吧走吧。”曦兮双手搭在君儿的肩上,快乐地摇着头。
欣婷回头看了看教室,又转过头去。脚步声在楼梯间沉闷地回响。
只是她们不知道,她们中间这一走开的事,除了她们和枫若知道,还有一个人刚好在远处看到。那个人只是笑了笑,喉结上下滚动一下,就走开了。
偌大个教室,突然安静得听得见前面黑板上方时钟走动的声音,和天花板上的电风扇温柔转动的呢喃。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散落一地,将临窗的桌椅镀上一层懒洋洋的金黄。一个人的枫若,一瞬间觉得从早上到刚才像闹剧一直吵吵闹闹,现在安静就像帷幕一样落下,自己就像一个被遗忘的观众,面对空荡荡的剧院,会有恍如隔世的错觉,和被灯火熄灭的黑暗吞噬的未来。
突然,外面来了几个民工,陆陆续续搬来几摞新学期的教科书。为了快点完成,他们把书重重地砸到课室外面的地板上,转身下楼再去搬。枫若回过神出去看时,他们已经把这枫若班的书都搬好了,然后转战别的班了,虽然别的班还没有人来。
枫若看着脚下像一栋栋微缩高楼又像是炸药包的书,发着呆。“好像,没人说下午有新书要来啊!”眼神有点茫然,显然对他打击很大。“不做了,不做了,反正我把地拖了就行,书不归我管。我得拖得快点好快点脱身,让她们回来收拾这个烂摊子。”想着想着,枫若往门后拿起扫把。“不行啊,要是呆会有老师走过看到教室有人而又不把书搬进教室,操行评定上是要扣分的。”看了看教室外无辜的书,就像是无家可归的孩子,又想了想平日自己对待书的态度。“就当是做做好事吧!”
枫若将一摞摞书搬进教室,然后在讲台的抽屉里找到一张张废弃但又洁白的打印纸,一支黑色油笔,一捆红头绳和一把剪刀。枫若把原先一摞摞捆书的绳剪掉,把书分成四十份,把写有同学名字的纸张放在每份书的上面,用红头绳捆好。枫若是无意识做这一切的,靠着记忆完成。他想起无数个由记忆冲刷而变得明净的下午,在服装店里,客人稀疏。经过上午顾客的挑选,原本陈列整齐的一叠叠衣服已经变得凌乱。而经过一上午的介绍、讲价和算账的大人们,吃过午饭后,借着下午的阳光,难得小憩。这时,枫若和落雪就把凌乱的衣服重新用绳捆好,摆回原位,有些被顾客订了的,还要写上他们的名字。枫若在小时侯掌握很多的生字,正是因为有这些经历。衣服包装袋上反射的光芒,将他们的呼吸变得透明。
“阿若,很累了吧。”
“不累,雪姐比阿若更累。”
休息时一定会出现的问候,将简单无聊的工作都变得温馨,变成一滴滴水滴般轻盈的感动。此时回想起,不过才过了一两个月,却久远渺茫得如同老式留声机里反复播放的歌碟,哽咽的声音拒绝被时光遗忘,偏执地吟唱年代的刻痕。只是枫若不知道,回想出现的频率多了,在不知不觉间,就会变成,回忆。
“很好,很好!”
枫若回过神来,顺着声音转向身后,一个女子优雅地走向他,轻鼓着掌,连连点头。枫若觉得她的声音,似曾相识。
“请问,你是六年一班的学生吗?”她的声音,很温暖。
“哦,是的。请问您是……”
“我是你们新学期的新班主任,语文老师唐思杞。”
枫若马上放下手头的课本,微鞠一躬。“唐老师好!”
像是想起什么来,“你是不是许枫若?早先就听说过你们班有一位彬彬有礼,见到老师会鞠躬问好的好学生,请问是你吗?”
“老师过奖了。我是许枫若。”枫若将自得化作镇定。
“早上我和屠薇莉老师走过你们班,那时在讨论电视剧《大唐情史》,也没认真观察,只是见到有一个男生在课室后面专注的工作。原来就是许枫若啊。”
原来那个“没教养”的女子竟是……枫若笑着点点头,用笑带过想起的,尴尬。
“刚才我一直在窗外看着你。因为货运车提前到,临时通知说书籍来了,我就跟校长说了声然后上楼来看看,顺便帮帮你们,没想到只有你一个人。本想进来帮忙的,但看到你那么专心地做着,且不时在笑。我想,你很陶醉,就不想打扰。让我感动的是,你能全身心的投入到自己的工作,还能先公后私,用上面有鞋印的纸写你的姓名,还用很短的绳来给自己捆书。”
枫若看了看自己桌上,又看看其他同学的书,自己确实是最后一位,情况真的如老师所说。不过自己真的没有那么伟大啊,这,这,只是巧合。
“老师,我……”刚想解释,曦兮她们便来到教室门口。见到有不相识的大人在,欣婷便敲了敲门。
“来枫若,我们一起走。”枫若被老师牵着手臂走上讲台,她们也就进来。而此时,勤党,晋同,平伐和嘉义四人也来到了教室。他们下午相约去踢球,回来路过学校,看到新教室的窗户都打开,向张伯借口要上来收拾教室,就上来了。只是他们顺道去看看体育室的门有没有开,就走了另外一条楼梯,因此是从后门进来。
“是什么风把你们F4给吹来了?”曦兮开玩笑地说着。
老师拍了拍手,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避免因拌嘴而浪费时间。
“大家好,我是你们的新班主任,语文老师唐思杞。”
“老师好!”众人和枫若齐声说和鼓掌。枫若和老师站在一起,感到很别扭。台下的人在叫时,也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枫若。欣婷的眼中,还多了一丝,理所当然。
“今天是老师第一次见你们,虽然全班同学没有到齐,其余的同学就等明天下午开学前的预备班会课上再见面吧。我对你们还不了解,希望我们在今后的学习生活中能增进认识,共同努力,相互促进,共同进步。我不仅是你们的老师,还渴望成为你们的朋友。先透露给你们一个秘密,我是很爱玩的。”
他们笑着鼓起了掌。枫若也笑着鼓掌,虽然他表现得若无其事,但他还是感到很不自然。
“还有,今天我要表扬枫若同学。特别是刚才他一个人把全班四十人的书都分发好了,而且在这过程中体现出忘记小我,心存集体的精神。老师很感动,你们大家要向枫若同学好好学习才是。”
老师带头鼓掌。曦兮她们边鼓掌边相觑,她们和枫若的脸微微有些变红,只是原因不一样。除了欣婷的头始终扬起注视着枫若,她们的头都不同程度地低下,而欣婷脸上却有着发自内心的欣喜。勤党他们则是,有气无力地鼓掌。
“好了,老师先走了,老师办公室还有工作,你们也别太晚。记着,明天下午三点准时到,带齐作业和学费。说拜拜就太俗了,告辞!”说着说着,老师就匆忙离开了。枫若也来不及解释。
曦兮她们目送老师离开后,二话不说,就拿起扫把,先把地扫干净,以便可以拖地。曦兮提着桶,迅速离开了课室。背影显得果断和决绝。
“看来,我们得多多的向你,学习了!”
晋同走到枫若的身边,拍拍枫若的肩膀,眼里充满挑战与不屑,嘴角轻微往右上扬。站在远处的勤党,还像平时一样双手插在裤袋里,平伐站在勤党身后,双手则交叉在胸前,那神情就像是跟班,随着主人情感的变化而变化,行为不代表自己真正的想法。瘦削而又精明的嘉义离他们较远,看了下时钟,右手捏着裤子,估算着今天出来多久了。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在看着枫若。他们似乎都用眼睛在问,你真的有那么伟大吗?
“五点了,我们不能落后于人。别人能做成的,即使要我们付出五倍的努力,也要把他打败,比下去。”像是在宣战般,晋同如是说,而后撞了枫若一下,走过他的身旁。
“帮忙关窗户。”勤党冷冷地说,他们四人就去关窗户了。每当要离开教室时,都要关窗户。枫若看着他们四人。突然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走下台来,看见放在桌上的装着笔记本的塑料袋,应该是她们刚才进来时随手放的。
“君儿,我可以看看吗?好的话,我也想买。”枫若往离自己最近处在扫地的君儿询问。
“可以啊!不过不要弄坏曦兮的。”朝枫若笑一笑,君儿继续扫地。
枫若拿出一本活页笔记本。封面上,细雨绵绵,在稀稀的荒草地上站着一个小女孩,戴着一顶白色毛绒帽,穿着粉红色高领的羊毛衫和牛仔裤。两个像棉花糖的小拳头捂住她高兴的的笑脸,右手挂着一件男式的浅蓝色风衣。在画面的左上方,写着两行话。
花下低头,却上心头。暮朝江梦雾蒙蒙。
远桥衣雨,筑风晓旭。梅桐水苇风徐徐。
翻过封面,就看见白色扉页上写着“欣婷”两个用黄色笔写的字。“真符合她的性格。”看了一眼斜倚在墙壁的雨伞,枫若笑了笑,放下这一本,往里面拿起另一本。只见封面是漫天的乌云,那倾盆的雨水就像滴滴泪。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抱怨。
“哎呦累死老娘了。”两个水桶像受尽了曦兮的折磨,不等她放手就快速地逃离她的双手,溅出些水。
看着她来,枫若就把欣婷的和黑色笔记本放进去,把袋口扎好。枫若感觉有点累了,昨晚睡不好,中午又没睡,他可不想再和曦兮斗嘴而无端耗费精力,等会没精神吃饭会被爷爷骂的。看了看时钟,已经五点十五分了,该回家了。
“同学们,我先回家了!”枫若走到教室门口,转身向班中的同学说。曦兮她们已经在拖地了,因为下午的事,她们没有挽留只是抬起头,挥了挥手以示再见。只有曦兮不改本色,开玩笑地说:“要去泡妞吗?”枫若笑了笑,转身就走了。
“明天上午,我们来擦洗窗户吧。”晋同的手指沿窗边滑了一下。他们想了一下,都点了点头。他们聚在临街的一个窗户,看到枫若走出校门的背影。“好啊!”平伐说了一句。
日头西斜,阳光透过层层绿叶而遗漏下来的光柱,犹如巨大岩石缝中汩汩流出的清泉。时间静静地流淌,无声无息,最后归于沉寂,消逝于四合的暮色中。
枫若走到巷口,看了看四周,此时所能看见的家家户户都已经亮起灯光,街上的路灯和巷口的路灯也附和着亮起,仿佛在催促着还不肯完全暗下的八月的天。枫若觉得,默然的天就像是一位满腹心事的智者,突然刮起的风,就是它老人家偶尔看不过眼的吭声,将秘密泄露出一点点。
有点冷了,枫若走了进去。一辆98路公共汽车从身后呼啸而过,不时喇叭响起,正驶向未完成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