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自建朝以来,两河时有水害发生,今年这场突如其来,并且连绵不绝下了月余的雨令得水势顿时涨起,工户两部尚书便一同于御前提议,为了节省时间修坝筑堤,两部一同派人巡视,兼回访灾地,查检救灾事宜是否落实等等。
工部推举的是侍郎墨梓,户部则是保了李熙。但是令清祝言更诧异的却是,保李熙的竟然是户部待郎严栾。
要知道这差事看起来苦,实则是项肥缺,多的不说,下面的官员若是想从灾银中分得一杯,首先就要讨好上面派去的人,如此一来,哪能怪众人趋之若鹜?可是严栾是王相的人,王渊是铢锂必争的个性,什么都要,总不可能是他授意的,那就只有李博。
想把一个人弄出去,降是一种法子,可是升也是一样,更何况只要李熙离了京,不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做事,什么事情不方便?……,清祝言微微皱眉,这件事情李博是不是显得太聪明了些?是不是被人授意过?如果有……,会是爹吗?
要知道清相看起来温文无害,实则心机深沉,能一直压着咄咄逼人的王渊一头,就证明他远没有看起来简单。自从那日后,父子两人就一直避开没有见面,所以这件事情清相到底插手了没有,清祝言心里实在没底,浑然是关心则乱。
转了转手中的茶杯,碧青茶汤荡起涟漪,正如清祝言现在的心情,动荡的不得安静。
不远处,德钦帝正在湖旁垂钓,只见银线一划,一尾鲤鱼便甩至草上,德钦帝见之大悦,心情气色竟是最近难道的好。
「皇上,这尾鱼可是交于御膳房?」小太监捧着鱼询问旨意。
德钦帝笑问清祝言,「小清,你看呢?」
「嗳?」清祝言恍然回神,连忙答道,「祝言觉得不如放生。」
德钦帝早就发现清祝言魂不守舍的样子,略一皱眉,却没有深究下去,「喔?」
「皇上,这鱼平时在宫中即无宿敌相扰,又不用需忧心缺少食物,时日长了,肉质松散,食之无味了。」清祝言恭敬道。
德钦帝闻言拈须点头,小太监领会,俯身将鱼放回水中,那鱼体形肥厚,逃生到水中竟然停住不动,久了才缓缓摆动尾鳍游开,德钦帝瞇起眼睛,叹气责备道,「这不成才的东西。」
清祝言笑道,「不过是尾鱼儿罢了,陛下何必为它怒其不争。」
德钦帝闻言一晒,「小清,过来坐。」
清祝言谢恩,德钦帝接过小太监继好饵的鱼竿,从旁的人适时呈上一样东西过来。
原来是一封信。
「你先看吧,小清。」
德钦帝一边钓鱼一面道,清祝言闻言展信,黑密密的笔迹,李熙两个字立即扎眼的跳出来。
清祝言一愣,情怯的攥住信,忍了一会才细细看来。
初看一惊,越往后看,清祝言心里却越是烧起一把火,看到最后怒极反笑。这封信竟是密告李熙的二十条大罪。
德钦帝淡淡道,「熙儿此次出宫,有些年轻气盛,会犯些小错也不算奇怪,至于贪墨无数,朕看来是有些夸张了。」
「皇上信了这密告?」清祝言皱眉问道。
「朕不想追究。」德钦帝道,「修渠是本朝的大事,出不得差错,朕只想让熙儿放手去做。」
清祝言闻言冷笑,如果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大事,户部的人怎么参了这么阴损的一本?密告所书详尽的让人叹为观止,如果不是最熟悉的户部人还真写不出来,至于户部的人听谁的,不言而喻。清祝言直对德钦帝,「皇上为何对荣王如此不公?」
「此话怎讲?」德钦帝逆着光的脸庞看不清表情。
清祝言沉稳开口道,「如果所告之事属实,这封信应当在大理寺,审问查判,凡事皆有法可依,总归有个交代给众人,若是假,有人敢如此诬告皇子,那就更应该查个究竟,可是现在皇上这么做,不但是授人以柄,而且还表明皇上早就有粉饰太平的心思,这样难道就不是对李熙不公吗!」
德钦帝一凛,眼神复杂地看着湖面一片波光水色,「朕本想让熙儿成为辅政良臣,届时兄弟同心,何愁我朝基业不稳,可是如今看起来,熙儿虽是不负我望,有人却是无容人雅量。」
清祝言闻言,精神骤然抖擞,当即立断请求道,「恳请皇上将这封信交与大理寺,揪出这密告之人,还得一片清明。」眼见德钦帝面露犹豫,清祝言一字一顿道,「皇上,不仅是荣王,您还有二皇子,十皇子,十一皇子。」
早就病至膏荒的德钦帝脸色顿时如死灰般,他虽身为天子,却也仍是一名父亲,现下他还在世就能看出兄弟阋墙的痕迹,那以后呢?……清祝言定定的看着德钦帝,明黄色的背影早已经不像记忆中那般伟岸挺拔,佝偻的与普通老人无二。
「你退下吧……」德钦帝深深看向清祝言,挥手道,彷彿手重至千斤。
心知今日已不宜再多说,清祝言正想见好就收,这时殿前侍卫急跑而来,「陛下,荣王殿下于灾情最为严重的浦县被流民所围,行踪不明!」
清祝言闻言,脑子一片空白。
德钦帝厉声询问侍卫,「什么时候的事?」
「四天时间,工部侍郎墨梓墨大人已经让当地的府衙派人进浦县寻找殿下的行踪。」
清祝言深吸口气,默默攥紧拳。墨梓既然不敢再瞒,肯定是流民数量太多,当地没有受过正规训练的衙役根本无济于事,唯有派出驻军才能解决问题,……,可是现在还来得及吗?!
清祝言脸色中露着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惶恐,与不远处走过来的人碰了个对眼。
李博看到清祝言剎白的脸色,透出笑意来。
那笑里有说不出来的诡异杀意。
清祝言不由的退了两步。
李博急步走到德钦帝面前,叩倒帝前,「儿臣得知荣王浦县涉险,甚感忧心,但请父皇下令让儿臣率军营救……」
「九皇子!」
顾忌不上君前失仪那么多,清祝言厉声阻止李博,「皇上陛下这儿才刚得到消息,你就过来了,消息得的还真快。」
李熙李博两人不和早就不是秘密,怎么李熙一出事他就知道?而且单就是他的消息来得比皇上这儿还快,就够让德钦帝不悦之余,心里发寒。
清祝言那一句丢在点子上的火上浇油,顿悟的德钦帝骤然大怒,一顿怒斥骂的李博狗血淋头,可也让德钦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看着不正常的潮红越来越重,清祝言心里暗道了声不好,急忙想去劝拦德钦帝,可惜仍是晚了一步,老皇帝一口气没接上来,重重的向后倒下。
清祝言与李博急忙扶住发病的德钦帝,那一刻,清祝言只见李博唇旁挑起丝笑来,「小清,你帮了我。」
李博冷凉的笑意让清祝言心惊,顿悟李博这次走的这趟根本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成功了,他有军权在手,失败了,德钦帝这一场病发,左右二相御史亲王都会悉数入宫,随时待诏,正好让李博一网打尽的逼宫!
可是这个时候明白过来有点晚,李博冷冷一笑,突然出手抓住清祝言的手,突如其来的痛意与麻意瞬间袭来,清祝言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觉得黑暗袭来,昏昏沉沉陷入昏迷。
看来就算老皇帝没有被气得病发,李博也已经准备好了毒药,也可以说,他已经做好了逼宫夺位的准备!
头一抽一抽的疼着,清祝言伸手抚住额头缓缓睁开眼,心中满是懊恼,可恨自己竟然没有看透……,不,应该是说,清祝言从来就没有想过李博会如此孤注一掷……,当年与自己一样游戏人间的朋友,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清祝方摇摇头,努力坐起身,看来李博已经给自己喂了解药,除了无力之外,没什么大碍。而现在自己睡的地方竟然是李博的寝宫。
门这时一声吱呀被推开,李博挑起丝冷淡但得意的笑靠近清祝言,清祝言见状,挺直身回视过去,「你就这么把我弄进来,未免也太大胆了。」
「那有什么关系,过不了多久,就没有人敢对我的话有异议了。」
李博放肆道,同时用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清祝言,塞给他一样东西,「知道这是什么吗?」
清祝言在掌心描摹一下那东西的形态,顿时明白过来,翻手看到这枚熟悉的玉佩,「这怎么到你手上的?」
面对清祝言又急又怒的表情,李博心中一疼,清祝言从来没有为自己如此情绪外露,李博心里顿时恨意更重,「你觉得李熙贴身的玉佩怎么会到我手里的呢?」
这答案实在明显!看来李熙如果不是在他手里,就是已经……,不!不会!如果是这样,李博现在不会这么兵行险招,一定会安安稳稳等着登基,可李熙现在到底怎么样呢!清祝言拼命让自己不要想到那里,可是背上却是一阵一阵的发凉,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难道你不知道!」
李博见清祝言为李熙如此担心时就已不满,现在更是爆发,清祝言一惊,手臂此时被李博狠狠拉住,一只冰凉的手扼在脖子上,李博逼近过来,深黑的双眸中燃着火,「祝言,我真的很想掐死你!」
清祝言看着狂乱的李博,眼眸渐渐冰凉下来,默不作声的看着李博。
李博被清祝言眼中的漠视刺伤,忍不住吼道,「不,那样那便宜你了,我要你等我登上帝位,然后会折了你的羽翅,让你再也不能骄傲,再也不能从我身旁逃开!」这话虽然阴狠,但是其中夹杂的却是无奈与凄惶。
李博很明白,自己其实早就是输家,先爱先输,自从见到清祝言第一面起自己就是输家,可是清祝言却从来都不知道,甚至从来都没有让自己的身影在他心中多停留一秒,所以李博对自己发誓,一定要实现刚刚的自己所说的话……,可是当清祝言的眼神微微一动,静静看向自己时,李博却又是紧张的等待着,心中明白,只要他开口,自己便会丢盔弃甲,告诉他其实自己根本不舍得动他一根毫毛。
「我只想问你,李熙还活着吗?」清祝言终于开口。
李博垂首苦笑,眼中几乎落下泪来,咬牙切齿道,「你觉得他还活着吗。」
「他答应过我不会走在我前面,我信他。」清祝言道。
李博只觉得绷住他的最后一根弦被压断,拉住清祝言,「起来!我让你知道这世上唯一的赢家只能是我!」
清祝言身上的余毒未清,只得跌跌撞撞的被李博拉起来,走到德钦帝的寝宫外。
此时,殿外月色宁静,银色光华温柔似水。清祝言眼睛悄悄瞥向一处,只见清相埋在宫中眼线的身影一闪而逝,……,好极了。
殿内,整个宫殿压抑安静,朝中的肱股之臣都严肃沈默地端坐着,而众多人影随着烛光斑驳抖动在窗上,偏又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的情像,却又清晰的向众人透露出不祥的消息。
随着冬季的寒风走进来的李博,让众人皆不禁变色,大多数人都反应过来,这是有人要逼宫了。清祝言不好开口,与端坐右首位的清相眼睛微撞,清相却又立刻收了回去。
「皇上宣诸位大人入殿进见。」
还没有等人反应过来,总管太监尖细阴柔的声音昭示了当朝天子大限已至。
李博与左相王渊交换了个眼神,唇角勾起个得意洋洋的笑来,率先进了寝宫,众人面面相觑,只得一同入内。
殿内浓浓的药味扑鼻而来,氤氲的令得整个寝宫死气沈沈,彷彿随待的宫女太监脸上都蒙着青灰。躺在龙床上的德钦帝说话的都嫌费力,只是动动手指往上微抬,示意跪倒在地的众人平身。
只见李博兀自不动,冷冷地直视着德钦帝道,「儿子想从父亲这里讨一样东西。」
所有人注视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只见德钦帝青灰的脸色混合着各式各样的思绪,最后却归于平静,看着自己的儿子。李博径直开口道,「儿子想要的,就是这天朝江山。」
李博这句话一出,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整个寝宫肃静非常,彷彿连烛火都不再跳动,凝滞在那里。
「如今你这么说,那就是有十足把握了?」
李博垂首默认,德钦帝环视着殿内寒声若噤的众人,脸上猛然涨起血色,「兰屿舒呢!」
皇城之中,十万禁军,其中还有以一挡十的铁甲骑兵,掌管皇城禁军的兰屿舒又在哪里?
清祝言只觉得眼前一亮。
李博却是早就有所准备,不急不徐的答道,「皇城外有乱民骚动,兰将军携军前去镇压骚乱,身中流矢遇险。」
「那外面也埋伏好人了?若是朕不答应,这殿内是否就要血溅当场?」德钦帝冷静的腔调传来,缓声发问。
「为保父亲安全,儿子不得不多小心点,才将宫门关闭。」
李博叩首道,「这也是万全之策,儿子心里是不欲这里沾染上血光。」。
德钦帝干涩的笑了笑,「那其他人你打算怎么办?」
「在场诸位皆为本朝肱股重臣,新朝还需仰仗诸位辅佐。」李博说的很客气,反正已经将他们的命攥在手中,他不介意客气一点。
「那熙儿,瑞儿和势坤他们呢?」
「十弟与势坤,只要他们不与我为难,我自然不会找他们的麻烦。」
李博已经说的不大耐烦了,眉头紧皱地对德钦帝道,「父亲,请颁诏书吧。」
「哈哈哈哈,好!好!……」
德钦帝突然之间大笑起来,眼色发戾,不知道从哪生出来的气力,劈手将收在身旁的诏书掷向李博,李博见之大喜,忙接过急急展开,笑意骤地凝在脸上。
只见李博蹭地站起来,将空白的黄绸抛至一旁,厉声喝道,「这是什么意思!」
「带兵逼宫,已犯刮刑,此为不忠;囚禁皇族亲贵朝中重臣欲行不轨,此为斩刑,此为不义;身为皇子,应为众人之楷模,却不知三省以悟其身,言行僭越,此为笞刑亦为不孝。」
清冷的声音回响在殿内,李博朝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身着玄衣的李熙缓缓从重叠宫帐后踱出,「纵然你如此不忠不义不孝,父亲却仍想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可惜你却将它抛开,要知道,这上面本可定满你的罪责。」
「你怎么……!」李博失声道。
清祝言也大吃一惊,直直的看向李熙,几乎是想要将他印到自己的眼中。他是如何从浦县脱险,如何躲开李博手下的追击,如何不知不觉的潜入宫殿,这一切,清祝言都没有再想,现在自己满脑子只有一件事情,幸好他没有事情……
「你竟然还活着?!」李博大骇之下说漏了嘴,脸色顿时尴尬万分。
李熙冷笑,径直走至已然油尽灯枯的德钦帝榻前,垂首道,「儿子让父亲受惊了。」
德钦帝苦涩地凝视着李熙与李博,闭闭眼,随后终于长叹一声下定决心,「定澜。」
清祝言心中一跳,紧紧的用眼神追着清相,清相快步垂首踱至德钦帝身旁,双手接过真正诏书,打开后将前言尽数跳开,直接朗声宣布道,「现传位于五皇子李熙。」随后便拢起诏书站至李熙身旁,「请太子殿下下令当场诛杀谋逆之人。」
「你!怎么可能!这定是伪诏!」
李博不禁吼道,「来人!」
那一声喝叫空荡荡地回响在殿内,王渊见状脸色亦一白,能挑进来的人都是死士心腹,为什么现在不听号令?就算是自己带进来的人出了差错,可早已约好的王贵妃呢?她手上所能调动的人虽然不多,可控制住在场的人却是绝对够了,怎么她听到声音也没有动静?
如此突变,在场紧绷着诸人皆不明地四望,一股微妙的气氛弥漫开来。
李熙一笑,冷然,「拿下。」
声未落地,林立在外的侍卫一涌而入,将众人团团围住,走在最前面的男子身形修长,脸容清峻,王渊看清来者是什么人后,顿时怒发冲冠,「鹿鸣!老夫待你不薄,视你为心腹,让你负责所有的事情,你怎能背信弃义临阵倒戈?!」
「这是因为在下本就是荣王殿下的人,不……,现在应该称呼殿下为太子殿下了。」鹿鸣脸色不改,沈着地向李熙叩首问安。
李博见自己的左膀右臂竟然是从一开始就是在欺骗自己,眼中闪过一段灰烬般的颜色,咬牙切齿地喃喃道,「我不会输……,我不会输!」李熙微微皱眉,李博犹如笼中困兽一般声嘶力竭地对李熙道,「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
「李博!」李熙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次的声音却是极戾,「李博!你好大的胆子!竟然为了一已之私,安排府中食客在你谋逆不成的时候就在京城中四处放火!如此忽视百姓姓命,难道不知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轻吗!!鹿鸣!拿下!」
「是。」鹿鸣叩首道,随后又对李熙道,「太子殿下,刚刚兰大将军还让属下传一句话过来,他现在已在九皇子府中,而且……」随着鹿鸣略一挥手,殿后门打开,王贵妃一脸怒容,银牙咬唇,李博、王渊明白大势已去,束手就擒。
那一夜,德钦帝薨于子时,随后在右相,御史大夫以及四位亲王见证之下,宣布李熙为太子,待大行皇帝下葬后即刻即位。
同时,九皇子府被重兵团团围住,无人知晓里面发生过什么,整个王府宛如空城,地面被人吹刷的干净异常,九皇子李博不知所踪。
李熙登基为帝,称宸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