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哪儿传来笑声。我回头看,在帐篷的旁边,看到一位老妇人正在听着种植树苗的说明。
妇人接过矮矮的一株根部卷起来来的树苗,腰伸得直直地以免白色的蕾丝时装沾到泥巴。
“这么说,我已经是这把年纪了,等不到结出果实也不一定。”妇人笑容可掬地说。
妇人说话的对象是一位戴着深蓝色帽子的五十岁左右的男性。男人抽着烟,“不用担心,这位太太怎么看,至少还有四十年没问题。”
“您不要开玩笑了。”妇人说,但是并没有不高兴,还是笑嘻嘻地将树苗还给男子。
“这可是?太太,在这儿是没什么稀奇。但拿回洛杉矶的话,大家可会羡慕的哟。既耐寒,又会长出香味芬芳的果实,可是没有挑的。”
“那真是少见。”
“就是呀。我们家那位和一般人不一样。对不起,真的。让您那么麻烦还说明了这么多,真是不好意思。”
老妇人用很高贵的姿态将大的帽沿重新戴好,稍稍倾身道谢后离去。
我走出帐篷,往下看着老妇人没有买而放在那里的树苗,大概要有六十公分高,没有什么特别,是一细长的树苗。
“今天真是热。”男人用绕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朝着我搭讪说,“你是来这里做什么?这儿有学校宿舍吗?”
我微笑回说,“我来这打工。”
“什么样的工作?”
“服务业。”我这么一说又笑了起来。我的工作的确可以算是服务业,服侍欧阳少康夫妇。一阵自虐似的快乐在浪涛汹涌。
男人看着我说:“是在别墅帮忙吗?”
“嗯。就是那类的工作。”
“很不错嘛。大城市的夏天太热了。对了,这个怎么样?我算你便宜一点。”
男人这么说,故意模仿刚刚的老妇人的语气说,“真是不巧,我先生不喜欢有香味的果实……这么一来,我可没法子了。”
我又笑开了,“这会结出香香的果实吗?”
“当然啦!”
“是梨花?”
“年轻人就是这样,什么都不懂。”男人皱起眉,“不知道吗?感冒的时候喝梨花酒就会好。用梨花果加上烧酒,没喝过吗?”
“哎呀!那个呀。”我微笑着,小时候母亲做的梨花酒,用有盖子的大玻璃瓶装着,放在梳理台的下方。
“就是那个梨花果呀,我知道。我好喜欢那个香味。”
男人不厌其烦的推销说,种了以后过十年,最多十五年会长出很漂亮的果实。想到在十年及十二年遥远的将来后,这个瘦小的树苗会开花结果实在不可思议。
“我很想买,但是不巧忘了带钱包。”
“这样呀。”男人说,往放在地上的木箱上坐下来,在身前的口袋搜出了香烟,“抽吗?”
我点点头,拿过一根烟。男人将它点上火。我站着抽着烟。看着并在男人周围的树苗。一只黄色的蝴蝶飞过来,在树苗的周围绕着。天气实在是太热了,人群的笑声听起来很远。
“你父母呢?在洛杉矶?”
“不。纽约。”
“嗯,纽约呀,我只去过一次。在去华盛顿的路上。”
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阵,眼睛溜溜地看着四周,然后把我叫过去。“这个给你。”
“您说什么?”
“没什么,把这个拿去。”
“但是……为什么?”
“送你当纪念。来比华利山庄打工的纪念。或许把它带回纽约让母亲种在庭院里。过了十年,你结了婚生了一群小孩后,果实结成了。然后想起来很久以前在比华利山庄有一位先生送树苗给我,要是这样的话,我也很高兴。”
男人用放在旁边的旧报纸,把树苗胡乱包起来递给我。我感激地说,“谢谢。”
这个树苗种在别墅的庭院里的话……我马上这么想。等果实结成了,他们准已是迈入中年喽。要是他们眺望着庭园朦胧回忆起以往时,能想想我的话,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这么一想就坐立难安。
我抱着树苗,开始往回走。想把它中在别墅的庭院后,什么都不说就回洛杉矶。
我被这个“将树苗种好,沉默地离开他们”的想法所吸引。然后把打工辞掉,也不再去他们的公寓。但就算我从他们的眼前消失,树苗会继续成长、茂盛、开花。我偶尔来到比华利山庄看到这株树。他们即使不愿意也会想起我。
太好了!虽然是有点傻,但是我真的为了这个幼稚的想法而兴奋得很。
在比华利车站前的十字路口往左弯,正要沿着公路走的时候,不知哪儿传来急躁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另一头的车道叫,“敏慧!”
我看到欧阳少康把车停下来,几乎整个上半身露出驾驶座向我招手。在后面的车辆不高兴在按着喇叭,但是欧阳少康却不为所动。
“待在原地。不要动。听到了没。我马上过去。”欧阳少康这么说,然后加速前进,四周全是喇叭声。
我好像在做梦一样。欧阳少康的车在十字路口先左转消失后,大概在相当近的距离回转,以闯红灯的车速开过来。在我站的行人道的旁边紧急煞车停了下来,后面的卡车发疯似的按喇叭。
“上车!”欧阳少康开车门,像在发怒一样说?快点。”
我没说话,上了车,抱着树苗地顶尖磨擦着车顶发出声响。
欧阳少康什么都没说开着车,车速相当快,急驶在公路上。进到别墅的石子路后往右转,然后用手踏煞车,我的身体还有他的身体都往前倾。
“开得太快了。”我说,“不像老师开车的方式。”
欧阳少康看着我,看不出脸色发白或是情绪不安。但是有我没见过的那种强悍,“跑到哪里去了?害我担心死了,上官清扬说要一起来找,但是怕敏慧是回来家里不能没有人在,所以没来。还好找到了,真的。”
我不知到底算好还是不好,但努力看起来很轻松,装得没事的样子。
“比华利车站前有花市,一位先生给了我这树苗。”
欧阳少康点点头。我竭尽所能不怀好意地瞪着他,“虽不是用钱买东西,但想留给老师和上官清扬作纪念。等下我把它种在院子里,然后就回洛杉矶。”
“回去呀,回洛杉矶。”我重复说,然后喉咙哽住了,声音颤抖着,“这里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你说什么?敏慧。”
“我没有办法过像老师和上官清扬这种生活,脑袋已经不清楚了。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欧阳少康朝我伸过手来但树苗挡在中间,他从我手中把它拿过去放到后座,然后抱住我的肩膀。
我身体僵硬。欧阳少康靠过来抚我的脸颊,我快忘记的那种亲密又苏醒过来。他的触摸抗议到全身,我把眼睛闭起来,自己是想哭泣呢,还是想拒绝呢,还是想完全委身于他呢?什么都无法思考。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害怕。
他把嘴唇凑到我的耳边,低声私语说,“我和上官清扬都好喜欢你。”
“老师背叛了上官清扬,我也是。但是维她和老师都在乎。我不了解也没办法相信。上官清扬应该生气的不是吗?老师应该会觉得做了不该做的事而感到烦恼不是吗?为什么和打工的学生上榻呢?应该会想以后要是不会惹麻烦最好,不是这样吗?”
“我一点也不烦恼。”欧阳少康抱着我更紧。车里全是衣服摩擦的声音,“就算和你上榻也不算背叛她,她自己也做一样的事。不管她和谁上榻都不算背叛我。我们是这样想。”
“我不了解。”我摇头说。越过车窗可以看到远处一位正下田做工的男子,他不时地停下手中的工作往这边看。外面光线很强,到处都是太阳的火焰。
“敏慧。”欧阳少康说,触碰着我的头发,“上官清扬在担心呢,回家吧。”
“我在老师们的榻上睡觉时,上官清扬进到房里来了吗?”
“进去了呀,我就因为这样才被吵醒的o”
“她说什么?”
“不想吵醒你,我和上官清扬都没开口。”
“上官清扬在卧室内换了衣服吗?”
“嗯。尽量不吵到你。”
“是谁把时装挂起来的?”
“上官清扬呀。”
“然后你们两人一起下楼的吗?”
“对呀,难道不是吗?!”
“你们说了些什么呢?”
“敏慧。”欧阳少康说,用两手把我的脸端起,“什么问题都没有,听清楚了?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这个等你看到上官清扬以后会更了解。我没办法跟你说清楚。我和她就是这么活着的。”
我哽咽起来,胸部剧烈起伏。欧阳少康越是抚我、越是在耳边私语,我就像是被打了麻药一样,身体麻酥起来,完全无法思考。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