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儿,我必须唤起记忆来确定一件事。就是第一次拿起那支猎枪的那一刻。它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在比华利山庄的欧阳少康夫妇的别墅中,没有专为收藏枪支的保险柜。据我所知,枪支是放在像是大提琴的黑箱子里面。而那箱子是存放在一楼的最里面,在一只生锈了、上了锬的铁制柜子里。
那年的夏天,常载波只访了欧阳少康妇家别墅一次。在阳台上一起享用晚餐。欧阳少康和常载波一点都没有因为共享上官清扬而别扭或是猜忌。两人交情好得不得了,谈起话来特别投机。
饭后常载波和欧阳少康聊起打猎的话题。常载波是已有二十年经验的打猎老手,也是他教回了欧阳少康打猎的乐趣。常载波说到秋天再一起去打,但是在那之前有必要到射击场训练好几次才行。这么聊着聊着,话题自然就到了猎枪上。
这时,上官清扬和盖颁勋在厨房帮老妈准备甜点,我则忙着擦阳台上的桌子。欧阳少康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客厅走,在橱柜的抽屉里找了半天。
“敏慧。”他叫我,“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是什么?”
“猎枪。你跟我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的地方。”
这时,欧阳少康的手伸进去的地方是橱柜最右边的抽屉。我记得很清楚,在那儿有开罐器、开瓶器、橡皮筋这些杂物。他往抽屉最深处窥巡,一面说了“有了、有了”,一面拿出一只小小的收藏着猎枪柜子的钥匙。
在这里有必要特别一提的是欧阳少康的粗心,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便丢在抽屉里。不只欧阳少康夫妇基本上没有好好整理、保管生活上细节的能力。欧阳少康的手表呀、打火机呀、驾照,上官清扬的皮包、喜爱的口红、银行的存折……找不到这些东西是家常便饭。夫妇便会一面抱怨一面在家里搜来搜去。就是那么粗心大意,所以没有忘记柜子的钥匙在哪里,可以说很新鲜的事了。
欧阳少康带着我往储藏间走。打开天花板的灯泡,储藏室在老妈睡的和室的旁边,没有窗户,所以一进去就可以闻到霉味:
房间里都是些旧的高尔夫用具啦、不用的椅子啦,还有不知是装了什么的纸箱子积满了灰尘。在堆得高高的纸箱和墙角有个被压在中间、像是废物一样的细长柜子。那就像是往常看得到给职员用的那种铁皮柜子。大概是很久以前买的,也或许没有保养的关系,还是在哪儿拾回来的,柜子脏得不得了,到处都塞满了东西。
铁柜的钥匙孔已经坏了,挂着一把骗骗小孩子一样的锁。欧阳少康一把钥匙插进去,也没怎么出声就简单地打开了。
先进入眼帘的是双破旧的黑橡胶靴,在鞋尖的部分有泥土,怎么看都像是已作废了。
“怎么样,就算把这打开也只是会看到这些东西而已。但是呀,不是这回事。”欧阳少康很得意地这么说。然后伸手到长靴的里面嚣馓亲爱霎溢篡纛一开让
“你看。”他把箱子放在地板上让我看里面的东西。“是散弹枪”,我想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欧阳少康朝着我微笑,“敏慧。你是第一次看到枪吧。”
“是呀!是第一次。让我摸一下好不好?”
“当然呀,你可以叫常载波教你怎么举。我也是刚学,常载波可是相当有经验。”
我摸了摸猎枪,枪还很新。在枪把上刻有植物的图样。一碰,指尖就感到钢铁的冰冷。
我喃喃应了一声,并没有特别的感想,就像对对高尔夫没有兴趣的人看到高尔夫一样,没有什么意义。那时的我对欧阳少康热心不厌其烦的讲解似懂非懂,只是点头做为回答。
欧阳少康又把堆在柜子里的小箱子拿出来给我看。那是收集散弹的小箱子。
“把这个,这样,就是上了子弹了。”欧阳少康在我面前把子弹装满说,“很简单。”
回到阳台,信太朗拿着枪给常载波看。口中一直说着什么有趣的事,然后再把我叫过去。“敏慧,过来一下。教你举枪。”
常载波和他一起向我招手,我到他们俩身旁,往下看着猎枪,就说:“装了子弹吗?”
常载波笑嘻嘻地把枪递给我,“没有啦。没关系。不管你怎么扣板机,也不会把谁给杀了。就这个这样握着,不对。把背再伸直点,往上提起来。对、对,就是这样。提一次板机以后,用左手把这个……”
背后响起了上官清扬的声音,“有一点变冷了,到里面吃甜点吧。”
“好。”欧阳少康回答说,但是他饶富趣殊地望着我。我照常载波说的把枪举到肩上,对着庭园的某一点试着瞄准。
枪比我想像的要重得多。我试着扣板机,即使知道没上子弹,但还是觉得不舒服,手指有点软。
“扣扣看。”常载波说。
“扣的时候,不可以因为害怕把眼睛闭起来。”欧阳少康说。
“好像是实际操作的讲座一样。”常载波笑着说。
我扣了板机,那时一阵异样的感觉向我袭击。一瞬间“轰”地一声,自己的身体也好像一起往后倒一样从身前到背部都感受一阵撞击。腰好像散了,就这么往地板溜下去一样。
在一年半之后的冬天,我真的扣了板机。但是不可思议的是,那时我几乎没有感到任何身体上的撞击,是怎么样往后倒、胸部和肩膀是怎么痛、头是怎么麻痹……脑中一片空白。那一瞬间的感觉远离,不管我怎么回想都不复记忆。
我记忆中鲜明的,反而是年年的美丽夏日。那个只是好玩,举着枪口扣下来的板机后感到撞击的幻觉。实际上即使扣了板机,也不过是指尖传来“喀嚓”的金属声而已。但是我却感到猎枪中子弹真的炸开来,将黑暗的夜晚烧成焦红,而身体因反作用力往地面倒。我清楚记得这种令人不舒服的幻觉。
当然,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我只是在欧阳少康和常载波的注视下弯着腰举着枪而巳。
“不错,很有天分。”欧阳少康说。
“我同意。”常载波说,“怎么样,会想开枪看看对不对?”
我隐藏着颤抖的双手笑着把枪放回箱子里。
后来在法庭上,这件事受到重视。但是在事件发生以前,我真的只有那么一次碰过那把枪。
装子弹的方法、架枪,还有开枪的方法都是在那时才学会的。
从那天以后到事件发生那一天为止,我都没有再碰过枪。连看都没再看过。要是没有人问我欧阳少康家的猎枪保管在哪里的话,我都会想不起来,在比华利山庄的别墅里向北的储藏室中有一只生锈的柜子,而柜子的钥匙在橱柜最右边的抽屉里。
要是欧阳少康是谨慎的人,很注意保管枪枝的话,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我好多次这么想。要是欧阳少康是那种把柜子的钥匙串在钥匙圈上随身带着,或是那种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把枪支放在别墅,而是放在洛杉矶住处保管的神经质的人的话,我不会成为杀人犯。
最坏的事发生后,人都会开始各种的假设,会想要是那时那样的话、这样的话就好了。然后开始诅咒命运。
事实上我也是一样。要是欧阳少康是很小心的人的话,或是上官清扬是很谨慎的人的话;要是那间别墅不在那样静僻的地方的话;要是欧阳少康的诽闻传到邻居那儿,让她不能再到别墅去的话。
不光只是这些。要是我没有遇到欧阳少康夫妇的话,说得更远一点,要是我没接受田春美的介绍的话……
然后这么往下一想,我进大学、和司马牧相识、开始同居,这些都是不对的。想到后来,连我这个人生到这世上来都是不对的。到这样诅咒命运的地步是没完没了的,到后来一定会发疯。
但是现在我是这么想。我和欧阳少康、上官清扬相识,才得以在人生中极为短暂的时刻完全忘记孤独。可以光是看着他们两人过日子,而且对这样的生活方式毫无任何疑问。自己只不过是为了这个相遇而生的,其他的一切从开始就毫无意义。一定是这样。
这天的中午,盖颁勋一按照早就决定好的计划回到洛杉矶去。因为他得坐第二天一大早的飞机去华盛顿。
我和欧阳少康夫妇到比华利车站为他送行,在入口相互挥手道别。上官清扬穿着淡蓝色的棉质连身裙,露出美丽臀部的弧线。她垫起脚尖大幅度地挥手,就引来四周来来往往的男性好色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女人们则投以带点不以为然的视线。
然后,我们三人在比华利镇上的商店街散步。一间一间地逛着热闹的小店。在半路上买了淇淋,一面走一面舔着。然后进了一家位于树荫下的咖啡店喝咖啡,感觉很凉爽。
欧阳少康夫妇不管走到哪里都吸引人群的目光。上官清扬光着脚连指甲油都没涂地穿着凉鞋,而欧阳少康则穿着小学生常穿的卡其色的短裤配上脏球鞋、露出腿毛。但即使是这样,两人只要光站在那里,周围的感觉就变了。他们两人不只浪漫、无邪,还很桃色。
我们在街上遛达,欧阳少康搂着上官清扬的腰,上官清扬勾着我的手。有时信欧阳少康也会过来搂我的腰。我们并肩而行,大声地说笑。欧阳少康甚至还在马路上的正中央停住,顽皮地把我和上官清扬圈起来紧紧抱住。
那个时候,香汗淋漓的上官清扬,肌肤飘着甜美的花香。我感到几近晕眩般的幸福。
我记得是上官清扬开口说好久没在外面吃饭了,今天晚上到哪儿去用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