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司马牧把我的住处当作是他与哥们活动的场所,不管什么时候回去家里都有人。有时甚至有连面也没见过的男人裹着毯子在睡觉,一问是谁,就随便说了个名子连招呼也不打,也不道歉,又继续倒头睡。后来,我向司马牧抗议,司马牧道歉说,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这是我和司徒敏慧的房间,答应不让其他人进来。但不到一个礼拜,又有不认识的一些人轮流到我住的地方来。
我还被他们差遣去买可乐,偶尔还得帮忙他们叫外卖。
认识司马牧是学校因反战抗议活动被警方封锁、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恢复授课的时候。学生们失去了活动场所,被莫名的兴奋所驱使,开始聚集在大门前四处开讨论集会。我也置身于这时代的洪流中。而正忙着分发传单的司马牧坐在我身边来。
“有烟吗?”被这么一问,我从皮包中取出希尔顿牌香烟。正想用火柴替他点火时,司马牧说不用这么客气,把火柴拿过去自己点火。我把香烟递过去,他把火柴丢过来,动作很粗鲁,是那种很爽快的男人。
集会一直进行到天色黑起来。在不安的空气中,警方机动队好几台装甲车,在学校正门前并排停着。
学生喊着警察滚回去的口号,反战歌声此起彼落。
司马牧在封锁的黑暗中消失了一会儿,但没多久又回来,问我愿意和他出去走走。
“陪你去哪儿呢?”
他轻轻拍了拍牛仔裤后面的口袋,“我赚了些钱,到哪儿去慢慢聊天好吗?”
“什么?这种时候到外面去?”
司马牧笑出声来,“我们又不会因为罢课就进监狱”这话说了也等于没说。
那天晚上,我们在车站里面脏兮兮的居酒屋喝到很晚。那家店就是那种只要一叫酒,模样老老的店主就会拿出肮脏的杯子,倒满了便宜的酒水的地方。
司马牧不怎么喝酒,而光顾着吃下酒小菜,并且着了魔似的喋喋不休谈反战活动,告诉我为什么会弄到学校被封锁的处境。我有的地方可以理解,但有些地方完全不能了解。当我说我也参加过一次反战示威时,他就开始吹嘘自己在示威活动中身陷摧泪瓦斯之中的英勇斗争事迹。
我好几次发问,他也都很热心、很有耐性地回答。其间他也以相同的热情赞美我,说真不相信在那样迂腐的学校里,也会有我这么有魅力的女生这种客套话。
我也曾想,这就是所谓的混合着恋情的抗争活动吧。但是,倒不觉得不愉快。并不只是司马牧,那个时代的大学生们,在女生面前,以相同方式用嘴巴讨好女孩子是常有的事。原本学生运动和钓女生之间就没什么太大差别。
出了店,在没什么行人的后巷中,司马牧突然把我拉到电线杆的阴影里。他说真不可思议,我好像喜欢上你了。我不但不觉得不愉快,反而沉醉了。
过没多久,司马牧开始叫我“敏慧。”两人会带着洗用具去澡堂,也有过当他进药房买保险套时,我躲在较远的地方,一颗心扑通地跳着等他的时候。除了司马牧那一伙儿常进出我的住处之外,在当时,我们就像是那个时代、那个城市再普通不过的一对恋人了。
虽然司马牧认为任何带有家庭温情的一切行为都没有意义,也不喜欢,但对我亲手下厨做的东西却吃得津津有味。我一在厨房开始洗涤工作,他就会叼着一根烟。将洗好的内衣晾在窗户边。然后一边唠叨说家庭是万恶的根源。我一指出他的矛盾,他就像小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笑。我很喜欢那样的司马牧。
所以当司马牧被捕时,我受到颇大的惊吓。那天,他出门参加阻止日本首相访美的大规模的抗议活动后就一去不回。
一位常常跟着司马牧进出我住处的男学生告诉我他发生的意外。我听说他受了伤就很想去看他,但是被劝阻了。理由是被捕的司马牧正在使用沉默权,如果这时有女人出面的话,事情会变得很难缠。
我被告知说他最多被关个四天三夜就会放出来,没想到真的一点儿不差。四天后司马牧被释放。先是不知在那里藏身,没过多久后再回到我身边。
司马牧租住的公寓房东知道他是反战活动的活跃分子后,要求他立刻搬走。司马牧说我是M国公民,这是无理的要求而没有理会。但是,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栖身,所以从公寓把一些破旧的日用品搬出来放到我那里。不知不觉间,我们就一起生活了起来。
被捕时候司马牧的左脚挨了机动队警察狠打一顿,因为没有好好治疗,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经检查,脚骨头出现了裂痕,司马牧必须住院治疗。但是他在入学时和父母弄得不愉快,没有申请健保卡,所以我只有在学校附近的空地捡来细长的木板,将他的脚固定起来。
原本是遇到一般困难眉头都不皱一下的男人,大概在拘留所经历了相当可怕的一夜,他变了,说想远离斗争活动一阵子好好思考,话也变得不多了。长期身体没有好好调养,他的身体好像巳搞坏了。看着他那个样子,我也渐渐觉得不做些什么是不行的。
当时,认识我的人当中,有人以为我是司马牧所属集体的一分子,事实上并非如此。充其量我只不过是激进分子的恋人罢了。对我来说,反战的概念只不过是玩弄文字游戏。现在想起来,不管示威或是封锁、集会,都像是一种庆典,只不过是为了一尝反日常生活的手段。
因此,我没办法用什么理想来鼓励自己,也不想这么做,更没有勇气身先士卒地献身于示威的行列、置身于警察机动队的追捕中。但尽管如此,我却喜欢置身于好像永无休止的庆典中,在庆典中傍徨不定,胡乱地品尝庙会的滋味。
正因为如此,司马牧的存在是必要的。而司马牧现在正需要我……这么一想,我就没由来的被一种悲怆的感觉所淹没。
我从在居住纽约的父母那儿得到的生活费本来就不算多,怎么样都不够两人的开销,何况我接济了司马牧和他的一伙死党一段时间,连父母寄来的学费都用上了,不得不赶紧想别的办法填补。
必须要嫌些钱,而且是迫在眉睫。
我一开始是有什么工作就先接下来。在超级市场卖罐头、在公园卖小玩具,这些短时间的工作还真做了不少呢。但是都是工作个三天或是一个星期,实在也赚不到几个钱。
司马牧心情不好的时候越来越多。我也因为有太多的琐事而心烦气躁。为了生存下去,当然没有法子产生那种夫妇间的稳定以及情爱。何况我们都太年轻了,只不过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现实和在脑中所幻想的理想之间,极大的反差让我们感到不安而相互依赖。总之,我们之间的关系,只不过如此而已。
过了一段时间,我听说有一位副教授私底下在找打零工的学生。提供这一信息的是和我同一所大学、在学生会工作的职员。
这位职员名为田春美,和我是祖居的同乡,碰巧又是我高中的学姊。新生入学时,我到学生会订购书籍时田春美招呼我,从闲聊中知道我是同乡,从此两人就变得很亲近。
春美虽然算不上肥胖,但相当结实,怎么看都比我大上一号。沿着粗颈项而披下来的头发,引发人对“狮子头”的联想。我想她大概比我大五岁吧。她在洛杉矶经营公司的父亲很吃得开,好像父母希望她从天主教女子短期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双亲身旁,好好实习等着出嫁。但是她的梦想是到纽约一个人生活,所以和双亲大吵一架以后奔出家门,一个人出外找工作自立更生。对我来说,她是那种能够独立、很有生命力的女性。
那天,偶尔通过学生会办公室前面时,田春美叫住我。我就和她闲聊起来。
我一说想找一份报酬好一点的工作时,“那正好”田春美说着两手一拍,“我弟弟是S大学的学生,听说他的老师正在找一位优秀的学生帮忙。他昨天刚好从学校宿舍回家途中到我这儿来,听他提到这回事。怎么样,想不想试试看?”
S大在当时是少数没有校园抗争的大学,学生都是家境富裕的孩子,校园气氛很平和。许多学生开着爸妈买来的车子,每天和女生打网球、约会的学生也不少,所以在外传言不错。
“是什么性质的工作呢?”我问。
“我也不清楚。那人好像是文学院的副教授,所以可能是翻译方面的工作吧?我想一定是。”
“要是那样的话,你弟弟去做也可以呀。”
“我弟弟到处打工,已经忙得很了。”田春美这么说,脸上挂着恶作剧的笑,“第一,我弟弟不行,因为那位教授希望找女生。这是什么道理呢?这位老师搞不好心存不良呢?要是真这样的话,不向你推荐可能会比较好。”
“不会吧。”我笑着,“问题是薪水的多少,和雇主的品性没什么关系。对某些人来说,我还不是那种品性低下、过着荒唐生活的人吗?”
“要不要我仔细打听一下呢?”田春美这样说,我就索性点头说麻烦你了。虽说如此,我根本并没有抱太大期望,因为只不过是助手的工作,对方到底是不会出太高的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