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那是个下雨天。
那是个由喧嚣和吵杂的人们,以及拔地而起的青色柱子而构成的空间。
那年的自己,不过三岁。
“母亲,您会回来吗?”孩子扯着女人的袖子。
女人不答,泪水湿了满脸。
两年过去了,孩子长大了,一个五岁的小男孩。
“你说,母亲过的好吗?”
男孩的手指逗弄着花,面无表情。
他从外面的景象,已经得知了答案。
那个曾经被自己称为母亲的女人,逗弄着怀中咯咯发笑的孩子。父亲在一旁笑着,场景甚是愜意。
那个曾经是他的家庭,如今却没有了他存在的空间。
硬生生的,自己的存在变得突兀。
自己并不是不知道这个事实,自己已经不被需要了。
失去了利用价值,理所当然的下场,定是拋弃。
他静静地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直到母亲发现自己,一脸的尷尬和想念。
他知道,此刻的母亲,满心愧疚。
母亲,用一张卖身契,买回来了新的生命。
那张卖身契,填的是他的名字。
旧的生命,在新的生命前,一文不值。
天秤的倾倒方向,完全没有商量的餘地。
母亲怀中的孩子,他的妹妹,正扯着母亲的衣襟,嗲声的问着:那个人是谁?
母亲,您会永远记得我吗?
母亲仍旧不答,和两年前的那天一样,垂泪不语。
那一家人渐行渐远,远的几乎看不到了。
他静静地站在树旁,风吹着柳树的枝掗,沙沙的声响。
他没有哭,应该是说,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哭过。
只是心,狠狠的揪在一起罢了。
从今天起,我叫做泉。
过去,未来,对现在的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他五岁。
却已明白,十月怀胎,不过尔尔而已。
他知道母亲心很痛,但时间一久,该遗忘的还是被忘掉了。
幼小到令人怜惜的五岁。
却明白了很多连大人都不明白的事情。
他活在青楼。
应该是说,他的未来,可能永远都踏不出这两个字的框框。
硬生生的,扼杀了他随时都会踏出界线的步伐。
今天是他第一次的竞价,讽刺的“从男孩变成男人的过程”。
今天,他的十一岁生日。
他上身半裸,白皙的肌肤上画着随时都会破体展翅,那艷丽的红色蝴蝶。
只有他一个人。
但他自己却不曾祝福自己过。
可以的话,希望这一切有结束的一天。
这是弱小到可悲的,十一岁的生日愿望。
耳边响着刺耳的数字声,视线里,各种猥褻的脸,逐渐标高的数字价码。
像个娃娃般安静,白皙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脆弱易碎。
他不是不懂情事,在名为青楼的地方,从很小便教育起了成人的性教育,甚至被教予了各种取悦客人的技巧。
他是第一个从不反抗,天生淫贱的婊子。那个调教他的男人抽着烟,冽嘴阴笑。
他没有反驳,应该是说,连反驳都不想。
他在五岁的时候,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开口了。
说话?
自己根本没有该说的话。
那个男孩,在青楼遇到的一切,让他什么反抗或反驳也不想。
却也是唯一一个,在这么小的年纪,没有沉迷在情色中。
男孩丧失了感知的一切。
应该是,拒绝感受外界的一切。
“还有人要出价吗?”
老鴇脸上厚厚的胭脂,有一种随时都会蹦开的感觉。
“保证的处子喔!”
处子?
他在心底嘲笑。
明明都被男人强上过了,却还要故做清高的抬高自己的价码。
罢了,毕竟不是女人,根本查不出是不是处子。
况且,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他被一个男人标下了。
那房里瀰漫的情慾气氛,男孩仅仅像是个人偶般,任凭那男人抖着身上肥大的赘肉,不断来回在自己身上抽插。见他的脸浮上一层红晕,那男人只有更兴奋的份。
“你好紧……我的小妖精……”
肉麻的音调,但却引不起身下那如人偶般呆滞的男孩,一点点的噁心或是羞耻……他所感受到的,只有麻木。
恨吗?
不。
这一切不过是照既定的规律运转罢了。
不期待有人救自己,就不会因此而受到由失望带来了悲痛。
男人抽着鞭子,像是虐待玩偶般的鞭打着男孩。
完事后,男人很满意的离去,儘管过程跟姦尸没有差别。
但只要看到他微微泛起的红晕,就有一种无法言语的快感。
“你不会感到不甘吗?”
“不,并不会。”
他的声音冰冷僵硬。
“因为我已经不知道感情这两字怎么写。”
后来,有人这么问自己。
自己这么回答。
对方因为自己的回答而失笑。
“你一点也不像个人呢,泉。”
不甘、羞耻、悲愤,然后再转为病态的憎恨。
最后就会掉入名为绝望的陷阱中。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掉入了这样的一个陷阱中。
也许,是吧。
他对任何一切,已经不再抱着希望了。
从主观的角度,到客观,再到旁观……最后完全远离了,连看都不看。
你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吗?
后来有人这么问着自己。
自己这么回答。
也许,我不是。
十三岁的生日,发生了命案。
那个常常自动来找他聊天,但实际上却只有他一个人劈哩啪啦的讲了一大堆。那个喜欢对自己微笑的小怜,被一个心理变态的傢伙给虐待死了。
没有人把这件事张扬,仅仅是草草带回来尸体,準备扔到乱葬岗埋起来。并没有人为他哀弔,所有的人依然忙碌,不晓得是看惯了还是故意装做没反应,每个人都没有去过问整件事的发生。
报案只会让事情更麻烦。老鴇这么说,抱怨小怜的死给青楼带来了麻烦。
每个人都很忙,于是埋尸的工作落到他身上。
他拖着被白布盖着的尸体,到了乱葬岗。
白布下的尸体很凄惨,小怜的下体红白糊成一片,后面还给人塞着一根假阳具,他面无表情的拔出扔掉。小怜满身的青紫鞭痕,嘴角溢血。
死状凄惨,但他依然无动于衷。
他跟小怜比陌生人好上那么一点,虽然跟朋友这关係差了一大截,但终归还算认识。
他仍然没有表情。
随手拔了旁边的一株小白花,盖上了白布,放在白布的正中央。
他突然对明天感到害怕。
因为他明天的客人正是那一位。
怕死么?应该吧。
他从青楼跑了出来,打算不再回去了。
揣着身上的银两跟衣物,他是跑着。
他说过,他想死,不管是哪一种死法都好。
只是回过神来,自己就做了最糟糕的决定──逃出青楼。
也许是害怕吧?他想。
他终究是懦弱的,在死亡前面。
青楼的人当然追了出来,气急败坏。
他俐落的甩掉了他们,周围围观的小孩子朝他扔着石头。
“快来看啊!婊子的逃生表演!”
围观的小男孩指着他,鄙夷的眼神。
并没有人愿意伸出一只手救他。
就连官府,不过也是设在那的摆饰品。
这世界,并没有小说里愿意拔刀相助的大侠。
有的,只有爱看热闹和不停嘲笑的人们。
他是躲开了,甩掉青楼的人进了小巷。
在那里,有着一群染着黄头发的不良少年。
“哎呀,看看,多标緻的一个婊子!”
儘管自己挣扎、反抗。
但到口的呼救却硬生生卡在喉咙。
呼叫并没有用。
反而只会吸引一群人围观他的丑态而已。
只要闭上眼,关闭一切知觉。
事情就会很快过去的。
他躺在地上,冰凉的感觉从背渗透进来。
凌乱的痕跡,衣衫不整的自己。
黑夜早已笼罩住整个大地,满天的星星像是下午人们嘲笑他的眼睛。
“他是个天生淫贱的婊子!”
少年们的话,意外的和七岁那年强暴自己男人的话重叠。
一双靴子,踏在冰冷的地上。
不管是谁来,自己都不想搭理了。
他的眼皮逐渐沉重,那脏乱不堪的身子被人腾空抱起。
“墨,这是你以后的主人,记好。”
墨。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把自己从无尽的黑暗里,救出来的男人。
他的十四岁生日,在名为晨家庄里的宅子里度过。
他主人的假名是晨夜。
墨这个字,只有自己知道。
满腔充满的,并不是欢喜。
而是一种复杂到极至的情绪。
对他来说,自己不过是路边随手检来的玩具。
对自己来说,却是一个重大的转机。
对那男人,自己并没有感到感激或是憎恨。
只是不断的强迫自己,去做点事回报那个男人。
好让自己感觉,自己并不是那么的没有用。
“站起来。”
那双孤高冷傲的墨色眸子,冰冷的注视着自己。
儘管满身的伤痕跟血跡,他仍是得在那刀口下游走,保护着那随时都会消失的生命。
“……是!”
自己只能这么回答。
举起他的刀,继续他的锻链。
墨和他并不是单纯的师徒关係。
和墨上过床的女人或是男人如过江之鯽,自己并不是不知道。
因为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你都不会对他抱着感情?”
“不,对自己来说,那只是一种回报。”
锻链,上床,睡觉。
这种单纯到极至的生活。
或是说,每日放纵情慾的生活。
在十六岁的时候被终止了。
自己开始有了一项新的休闲活动。
那就是,观察那个常常会经过这里的男子。
他喜欢坐在二楼窗口,往下面的人群看去。
他并不喜欢人群,但是老实说,他也不厌恶人群。
他只是想要看,那个常常会经过围墙边的男子。
他应该是外来的,自己并没有看过他。
他很漂亮,但却不女气。
应该是说,中间里参杂了一份男性特有的刚毅。
这也是他并没有将男子误认为女人的关係。
不知为何,只要看着他的背影,一顰一笑。
自己就会有一股无法言语的满足。
喜欢么?
也许吧。
但今生却已注定和和爱情绝了缘。
“他是你以后的新主子。”
墨说,指着那昏迷中的脸庞。
第一次,明白了兴奋是什么。
那一张令自己朝思暮想的脸,如今出现在自己眼前。
“我叫柳云烟。”
那人面无表情。
“我,泉。”他说。
自己知道,男子不高兴的原因,也许就是因为墨。
墨要求男子成为墨的男宠。
男子会答应,不过是因为牵扯到男子的女人。
那女人,对他来说很重要吧?
柳云烟。
这么三个字,在嘴里不断反覆咀嚼。
待在他身边守护他,并非是因为是墨所派来的命令。
而是因为,自己打从心底想守护这个明明脆弱易碎,却硬要装坚强的柳云烟。
柳云烟坐在屋顶上,望着天上的繁星,一句话也不讲。
明明是存在的,却有一种他不属于这里的感觉。
如果自己不开口,不开口和他交谈的话。
总觉得名为柳云烟的存在,随时都有消失的可能。
“能不能不要瞒着泉?”
“你要知道,很多事是必须放在心底的,而你又有必须守护的人的时候。泉。”
那并非不是不信任,而是无法开口。
就算自己和他多亲,也没有亲到像柳月烟那样的程度。
他是忌妒的,他想。
他忌妒着柳月烟,比忌妒墨还多。
自己极度渴望着自己能成为他所需要的存在。
如果连这点都无法办到。
那他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但是自己并没有办法跨越那名为暗恋的界线。
他不敢捅破这一层薄薄的纸,就怕破了之后补不回来了。
并非自己悲惨的遭遇让自己无法鼓起勇气,因为那人也有和他一样的经歷。
只是因为,弱小的他。
即使在爱情的面前,依然脆弱的可怜。
如果鼓起勇气而被拒绝,今后和他的相处一定会很尷尬。
不断的为那人考虑,不断不断。
最后丧失了自己的立场。
“大人……”
“嗯?”
“不,没什么。”
到口的示爱成了无言。
不管自己是多么的悲伤。
仍要隐藏,那在眸子下的炙热光芒。
“大人,我很喜欢你。”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但那人却早已发现自己不断压下的爱意。
错愕的自己,在示爱时已经有了被讨厌的準备。
岂料,那人的回答却是这样。
“别哭,泉。你这样我也会想哭。”
轻轻的拭去脸上的泪。
柳云烟举着丝巾,轻轻的呢喃。
“大人,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
那人仅仅是轻笑着,回应着自己激动的不能言语的示爱。
虽然自己,害怕着跨越暗恋之后的界线。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即使我无法回应你。”
即使是自己单方面的付出。
──但他知道,这一辈子已经沦陷了。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