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洛阳城刮起了阵阵凉风,让出门在外的行人都打起了喷嚏,一些小门面的店铺都早早关门,马上将有场大雪呼啸而至。
云逸赌坊则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一个身穿青碧色罗裙的少女缓缓走入店内,年龄不过十七八,脸上露出梨涡浅笑,黑玉般玲珑清透的眼睛不住地向四处探望,让人顿时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林掌柜扫了来者一眼,叫来了摇骰子的小贝,伏在他耳边说:“你去看看这个女的是来干什么的,可别是来砸场子的!”
小贝点了点头,迎向那位正要走进赌场的女子,笑着问道,“姑娘这是打哪来啊?”
那女子微微皱了皱眉,但嘴角的浅笑依然存在。一开口,声音宛如山涧泉水清越萦萦,甚是好听。
“你们赌坊不是向来只问有钱没钱,从来不问缘由的吗?”
小贝愣了愣,有些不耐烦的说:“姑娘,这里可不是你们女孩子家来的地方,赶快走吧!”
女子听了他的话,脸上的笑意终于散去,怒目而视,“来赌坊当然是来赌钱了,你们男人有钱就能赌,我们女人有钱就不能赌吗?哪个规定赌坊不能女人来了!”
林掌柜听到这里,连忙从柜台上走下来,赔笑着道,“姑娘息怒,没人规定赌坊不能进女子,您要是想玩,就先交一两押金。”
那女子冷眼看向林掌柜,她当然知道赌坊根本没有押金这么一说,却也知道如果她不拿出钱来他们是不会让自己进去的。她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子,在林掌柜眼前晃了晃,“喏,这个够了吧?”
林掌柜见她不是来找碴的,便眉开眼笑的叫人端茶上点心,对旁边的小贝说:“既然这位姑娘想玩,你就陪她玩玩吧,我先走了。”说完,便回到柜台上。
小贝把她带进赌场内,指着两边围成一堆又一堆的人说:“这边是骰子,这边是牌九,姑娘想玩什么?”
她往那人堆里瞄了瞄,转向小贝,“就骰子吧。”
其实她也只会玩骰子,还是无聊时紫苏教她的。
小贝领她来到一间厢房里,房间不大,一张牌桌占了整个屋子的面积,她走到桌前,把包袱放下,对小贝说:“开始吧。”
小贝拿起骰盅像模像样的摇了起来,又‘啪’的一下子把骰盅放到桌面上,笑着问,“姑娘押大还是押小?”
她想都没想就说是小,待骰盅开启,三个五朝上,她不由叹气起来。
往后几把依旧如此,她不管是押大还是押小,骰子的点数总是跟她说的相反。她那时还不知道赌坊能出老千,那骰盅的下面有一个拨片,轻轻一拨就能改变点数大小。她只当是自己运气不好,本想来赌坊能赢一些钱来当做盘缠,却把自己最后的银两都输了出去,就差把身上的衣服卖了。她黯然地拎起空空如也的包袱,从赌坊走了出来。
刚出了赌坊的门天就开始滴小雨,豆大般的雨点子砸在她鼻尖上,她的心情更加抑郁,要不是那个讨厌的季雪,她又怎么会有家不能回,还沦落到将要被暴雨淋湿,露宿街头。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一个身穿黑色华服的少年正行色匆匆的向前走来,谁知她竟毫不躲闪,一头撞向了他的胸膛。那少年吃痛,退后了一步,有些恼怒的低头看她。她抬起了头,乌黑动人的剪水双瞳不经意间闯入他深邃的眼眸里,忙低声说道:“对不起。”
那少年竟一时看呆,连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脑海中一直浮现着她那双如黑玉一般灵巧的眼睛。他猛地感觉到自己好像少了点什么,手摸像腰间,才发觉自己的钱袋不见了。他连忙向那个青碧色身影离开的方向追去。
那少年原是楚月,从河西走廊赶了两天的路,上午刚刚到达长安,正想下午换身衣服去进宫见姑妈阿芙,谁知却撞了人,还被摸走了钱袋。
楚月随她走入一条深巷,眼见那女子正在和一个身着蓝衣的男子说话,忙躲到墙壁后面。他听不见两个人在说些什么,却看到那名女子仿佛与那个男子动起手来,而那男子却并不还手,只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那女子终于停了下来,转身就要离去。
楚月看到那个男子右手里中捏着一根细长发光的东西,好像是跟针,飞快地刺入她的身体里,她表情痛苦,眼睛却盯着他所在的方向,似有一抹哀求和无助,又缓缓合上双眼,倒入那男子怀中。
楚月低头思考了片刻,目光离开了两人,再回头看的时候两人却已不见。
他心想,那男子带着一个昏迷的人定走不远,应该还在这附近。而如今城内为迎接出征的将士回朝,必定戒备森严,封锁城门,今晚他们恐怕是出不去了。想到这里,他挑了挑眉,那男人离去的方向是城东,街上只有一家客栈,估计那两个人应该去了那里。
楚月走到城东的那家客栈时,雨已经下得很大了,路上的行人匆匆往两旁的店铺里跑,小二只当他是来躲雨的,眯着眼睛靠在柜台上假寐。他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对小二喊道,“来壶茶。”
小二这才起身,把新沏好的茶端了过来,而他却并不急着喝,而是玩弄着白瓷茶杯,叫住小二,“方才是不是有一个男子带着一个昏迷的女子来过?”
那个小二也是个好事之徒,平日里嘴就没闲过,这会儿见有人问他,便一五一十的把话全说了出来,“是是!那个男的模样也算清秀俊朗,穿着一身墨蓝色的长衫,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看样子好像已经病的不行了,我好心去劝他要不要帮她请个大夫,他却说‘这里没你的事,你照顾好你的客人就行了’。我可真怕那女的死在我们店里呢!”
楚月安静的听完,微微笑了一下,转头对那个小二说,“那名蓝衣男子说得没错,既然跟你没关系,就管住自己的嘴,照顾好你的客人就行了。我只问了你一句,你却说了这么多,是不是有些多余了?”
小二见他深邃如湖泊的眼眸中露出一抹杀意,不由打了个寒颤,连忙作揖,“公子,是小人嘴贱,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人一般见识。”
“如果再有人问起今天的事情,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没见过那两个人,更没见过我,明白吗?”楚月放下茶杯,冷眼看向他。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那小二连连点头。
楚月起身抻了个懒腰,见屋外已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便对小二说:“给我开间房,就住在他们隔壁。”
那小二已不敢再问什么,痛快地领他上去。
楚月躺在雕花木床上,双头交叉在脑后,静静地听着隔壁房中的声音。渐渐已到深夜,月色透过纱窗照了进来,隔壁房中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仿佛屋是空的并没人居住。他看着窗上随风摇曳的树影,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连续几天赶路使他过度疲劳,这一觉醒来竟已日上三竿,他还没有完全清醒便听见隔壁房中终于有了动静,立刻翻身从床上跳起,跑到窗前,从窗缝里向下望。
那蓝衣男子把昨日昏迷的那位绿衣姑娘抱上了一辆马车,他仔细把帘子掩好后,坐在了马车的外面,挥鞭驶向城门的方向。
楚月看到这里,连忙叫来小二,搜遍全身才找到一小块银子。把银子扔给小二,“去给我买匹好马来!”
过了半晌那小二哥才气喘吁吁的回来,楚月来到马厩,见马桩上拴着的东西不由惊呆。小二见楚月脸色黑了下来,忙道,“公子,您给的银两除去住宿的钱,只能买得起一头毛驴了!”
楚月强忍住怒气,翻身上驴,一巴掌打在驴的屁股上,“快走!”
那毛驴很听话的跑了起来,可毛驴的速度再快也只能相当于马的小跑,还好那马车行驶的并不快,在距城门还有五百米的地方,他看到了那辆马车。马车已成功出城,向城南的郊外驶去。
楚月骑着毛驴来到城门口,对着其中一个侍卫说:“快给我备匹马。”
侍卫这才抬头,见是楚月,连忙俯身行礼,“霍将军,您怎么在这里?”
他不耐烦的把侍卫拉起来,“别废话了,给我找匹马,我要出城。”
侍卫有些为难的挠挠头,“今早那些出征的士兵都要回老家,马都让他们借走了。”
楚月目光暗了下来,只好继续骑着毛驴上路。
谁知那毛驴到了郊外便开始撒欢,完全不似在城里那般听话,不是原地打转,就是卧在草地上吃草,无论他怎么踢打都不肯走。楚月哭笑不得,只能任着马车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他视线里。
傍晚时分,他才找到一家驿站,而那家驿站门口停着的恰巧是他追赶的马车。他甚是高兴地走进店内,朝老板娘要了几碟热菜和馒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一天他连口水都没喝上,而他的毛驴到是吃饱喝足还睡了个午觉。吃完后,他回了房间,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找那两个人,无论如何他得问问清楚,那男子到底是做什么的,那个姑娘有没有危险。
门口突然传来马的嘶鸣声,他跑到门口一看,那辆马车已经不在了。
他疑惑起来,白日里那马车行驶的很慢,看起来那男子好像并不着急,怎么到了晚上却像匆忙赶路一般?他也来不及多想,拉起他的毛驴就开始追。
不知走了多久,夜色淡去,晨曦渐渐升起,可那辆马车还是没有停的意思,直到正午时分,那马车才停在了路边。楚月也从驴上下来,把它拉到一处阴凉的地方,自己则靠在它旁边,观察着马车里的动静。两柱香的时间过去了,马车还是一动不动,楚月越想越不对劲,来到马车面前,一把将帘子掀开,而马车里却空无一人。
他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许是昨天他和那头毛驴太过张扬,引起了那男子的注意,便用调虎离山把他引开。
这下没了目标,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黯然的牵着毛驴掉头往回走。可他总是回想起那双黑玉似的眼眸,青碧色的背影。好似着了魔,又似丢掉了什么珍贵的宝物,终日挂念着,不愿放下。
待得傍晚时分,他又回到那间驿站,吃过了晚饭,打算回房休息,明日早晨上路回长安。却见昨日那两个人住的房间还亮着灯,莫名心里一喜,头脑一热,直接冲了进去。
屋里的人正打算脱衣睡觉,突然听见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吓得钻进了被窝里。楚月又看见了那双熟悉的眼睛,带着慌乱和警惕的盯着他,不由展颜一笑。
那女子仿佛想起了他是谁,顿时哭笑不得,“大哥,你就为了三十两银子追了我一千多里,你不至于吧!“
楚月愣了愣,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远千里的来追她,许是怕她出危险,又或是放不下那双清眸。
那女子见他不回话,只是呆呆的望着自己,不觉有些害怕,“你到底是谁啊?”
楚月对她扬唇牵起欣然笑意,“我姓霍,你可以叫我小霍!”
“我叫林枫羽。”她迟疑着回答道。
一阵微弱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楚月听觉向来敏锐,飞快跳上了林枫羽的床,将她一同搂入被中。林枫羽一边挣扎一边小声说,“你要干什么?”
门外又传来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小羽,我听到你房间里有动静,你没事吧?”
林枫羽掀开蒙在头上的被,“我没事云哥哥,是这个屋里……有个老鼠。”说罢,睨了楚月。
门外的人顿了顿,平和淡定地说:“既然没事,你就好好休息吧,明天咱们可要赶路了。”
“我知道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林枫羽见他还在抱着自己,又羞又怒,一脚踹向他,“你放开我!”
楚月还是依旧把她抱在怀中,闻着她的体香,轻薄的笑道,“你别忘了,你可欠我三十两银子,若是不能还,就去我们家做丫鬟吧。”
林枫羽顿时灵光一现,拍了拍身旁的人,“不如你带我走吧,只要能带我离开这里,我就把银子还给你!”
楚月看着她,认真的说:“真要跟我走?不后悔吗?”
林枫羽粲然一笑点了点头,她哪知道楚月心里在想什么坏点子,只要现在能让她离开这里,至于怎么去的跟谁去,都无所谓。
楚月把她从床上拉起来,替她找了件披风,拉着她就要往店外走。而店门的台阶上,坐了一个蓝色的身影,见他们从楼上下来,拂身站了起来,对林枫羽展开了一个如春韵抚柳般的笑容,“小羽,你这是要去哪?”
林枫羽一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揽住身旁的楚月,冲他喊道,“云哥哥,你就别再管我了,我已经有了意中人,你也有你的苏樱,咱们从今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好聚好散!”
他听了林枫羽的话不由想笑,当着楚月的面却又不能展颜,无奈的说:“小羽,别再闹了。”
他的表情温润携揉缕浅笑意,林枫羽却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怒意,只好离开楚月,走到他身边。他把林枫羽拉到身后,对楚月抱拳施了一礼,“在下济世山庄季雪,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楚月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我姓霍。”
“舍妹自幼贪玩,前些日子独自跑到长安,给霍兄添了不少麻烦,还让霍兄引起误会,真是对不住。小羽,过来给霍兄道个歉。”季雪看向林枫羽,眼中的笑意终于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漠然。
“不必了。”楚月伸手阻拦。
季雪思考片刻,抬头对楚月说,“霍兄既然不追究,是霍兄大度,我家就在前面不远的洛阳城,霍兄不妨前去喝杯茶?”
“我是为了她才来的,她在哪,我自然就去哪。”楚月说这话时望向季雪身后的林枫羽,而林枫羽低着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季雪颇有些不快,扬眉一笑,“那好,明天一早咱们就上路。”
林枫羽听完这句话,立马跑向房间,却被季雪一把拉住,“小羽,你跟我来。”
来到季雪的房中,小羽手足无措的站在门口,看着他沉默为自己端过来一杯茶,她没打算去接,垂首说道。
“云哥哥,你走吧,我说了我不回我就是不回去!”
季雪放下茶杯,转身看向她,语调也变得极其温柔,“我答应过爹,一定会照顾好你,如果你不肯回去,那我就跟着你走,不想回济世山庄,那我们就去一个你想去的地方。”
林枫羽听到这里,莫名心酸起来,带着哭腔说:“我不是不愿意回济世山庄,我只是不想看见她。”
季雪把她拉到身前,深深地看着她。发觉半月不见,她瘦了一圈,下巴也变得尖尖的,显得她的那双眼睛更加大了。季雪有些心疼,抚上她如凝脂般白皙的脸颊,“小羽,你不想见她,那我们就不去见她,好吗?”
“可是……她是你的未过门的妻子啊?”林枫羽有些犹豫。